黎明,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時刻。
一簇亮麗的煙火突然拔地而起,帶着淒厲的嘶鳴聲劃破寧靜的夜色,最後在天空的最高點轟然炸開,火花四射的瞬間隱約映出下面凌陽行宮宏偉壯麗的輪廓,但只是隱隱一閃,天地間的一切便都再次歸於黑暗的掌控。
我孤身站在離城一里之外的一處矮坡上,墨染的黑衣與夜色融爲一體,偶爾一縷髮絲散亂的垂下來,撫在面上都全然不覺,就只是木然的站着,任偶爾滑過的風帶着溼漉漉的水汽撲在衣襟上,染自己滿身的潮溼。
杜明楠從身後灌木的暗影裡走出來,神色凝重的盯着遠處行宮的方向,“行宮那邊好像有打鬥聲,動手嗎?”
凌陽行宮建在遠離大鄆城的灕水邊上,依山傍水,風景秀麗,又因爲得益於地理位置和地勢上的雙重優勢,冬暖夏涼,氣候好到無可挑剔。
史料記載這座行宮始建於嘉和四年,歷時十二載,正式竣工已經是我六歲那年的初夏,是專供南野皇室夏日避暑冬日禦寒之用的,而我——
亦是有足足三年的時間不曾涉足這裡,眼下雖然夜色瀰漫,它的樣子與我卻是歷歷在目,只是曾經的笑語歡顏,如今都是諷刺至極。
杜明楠見我不說話,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叫我,“影子?”
影子?是了,影子便是我的代號,亦是我現時的名。
昔日裡南野王朝最尊貴的女子,萬千榮寵,是被嘉和帝捧在手心裡疼惜了整整一十七年,富貴逆天的南康長公主。
我父皇一生無子,就因爲他曾立下一道“得吾女者得天下”的聖旨,所以他百年之後,我一朝爲後,仍是這座王朝裡命運不衰的後宮第一人。
可曾幾何時,有血有肉真實存在過的我,如今就只剩下這一個見不得人的影子呵——
我心裡冷冷一笑,果斷的伸手製止他。
“不急。”
“可是——”杜明楠有些焦躁,就連身後原本寂寥無聲的灌木叢中都隱約現出一星半點蠢蠢欲動的雜亂呼吸聲,“我們不知道來人的底細,萬一南野王有什麼閃失,只怕無法向主上交代。”
“你太小瞧他了,”我輕輕的牽動嘴角,低頭把玩着手裡馬鞭不以爲然的搖了搖頭,“他若這麼容易會死,主上也犯不着差你我前來了。”
杜明楠還想說什麼,遠處卻是突然平地而起一陣沉悶的摩擦聲。
遠處緊閉的行宮大門應聲而開,我能明顯的感覺到身邊杜明楠身上肌肉繃緊的氣息,也是不由的斂了眸光,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地平線上有些許微光透出來,一輛構造甚是奢華的大型馬車就映着這微弱的光線從行宮內快速的奔跑出來,外表雖然華麗異常,一眼看去卻顯出幾分狼狽,儼然一副逃命的架勢。
莫不是我高估了他,此情此景之下,他竟會講究起排場做派來了。
皇帝,這果真是個了不起的頭銜呵,當年,爲了得到它,他已然是耍盡手段,現如今,爲了這份面子排場他竟是連生死也不顧了。
我心裡想着,不禁啞然失笑。
許是頭一次見着我笑,杜明楠明顯的愣了一愣,就在他神情恍惚的一瞬,行宮內已經有火光蔓延,不消片刻,就有不同裝束的兩方人馬殺將着由尚來不及關閉的行宮大門裡追出來,兵器的碰撞聲此起彼伏。
對於這座行宮的構造和守衛部署我都瞭若指掌,這座行宮環山抱水本來就是天險之相,又因了這十幾年的太平盛世,爲了不打擾皇族的日常生活,行宮裡只有區區幾百人不到的守衛,大部分的守軍都駐守在二十里外一處名喚七絕峽的峽口,那裡是逼近凌陽行宮的必經之路,他們以爲只要嚴密堅守住那裡,這座行宮就是安全的,卻全然忘了,源源不斷的灕江水和行宮背後那道壁立千仞的天險屏障都不是密閉的牢籠,它擋不住一個狂妄王者染指天下的野心,更擋不住我心中翻卷燃燒的仇恨。
“追,絕不能放他離開。”平日裡養尊處優的皇家禁衛軍被逼迫的節節敗退,刺客中有人聲勢浩大的嚷了一嗓子。
“不能再等了。”杜明楠見狀,終於按耐不住,回頭衝身後風平浪靜的灌木叢揚手厲聲道,“馬上行動,力保南野王安全,絕不能讓他們得手。”
說話間,他已經提劍在手,第一個縱身向着行宮門口混戰的人羣奔去,灌木叢中埋伏半宿的影衛緊隨其後,二十多道黑色人影,形如鬼魅,蜂擁而上。
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殺手,身手一流,應變能力一流,足夠的沉着冷靜,冷血的程度更是首屈一指,換而言之,他們不僅僅是殺手,更確切的說是死士,一生一世只對一人效忠,並且惟命是從,視任務爲生命,在對別人殘忍的同時,更對自己無情,他們統統不怕死。
如我所料,前方原本勝負已分的戰場因爲這一羣殺人機器的介入登時變了局勢,風雲又起。
不過杜明楠雖然帶人截住了大部分的刺客,但是由於對方出動的人數太過龐大,那一輛急速奔走的馬車還是很快被追堵上去的刺客攔了下來。
見血封侯,拉車的馬匹猝死,轟然倒地的同時車廂一頭便是重重撞在地上,塵土飛揚間,車廂裡的人仍是紋絲未動,倒是晴天霹靂傳出一聲女子驚懼的慘叫聲。
因爲刀光劍影中這一個女聲響的太過突兀,我腦中突然沒來由的空白了一下,胸口被濃厚的血腥味一壓,呼吸也跟着恍惚了一下。
然後下一刻,等我回過神來,車上那人已經暴露在微涼的空氣裡——
身形頎長,俊逸無雙。
駱無殤!
就是這個人,這個身影,從十三歲那一年的初遇開始,我戀了他足足五載,還記得十七歲嫁他爲妻的繁華,卻不曾想,我那麼小心翼翼守護的幸福,我們之間夫妻的情分竟會薄弱到撐不過半載光陰便是夢碎斷腸。
我冷冷的看着他俯身去將那車上女子扶了下來,身邊到處都是劫殺他們的刺客,可是他牽着她的手,十指相扣抓的是那般牢靠,隔着遙遠的距離,我甚至能清楚的看到他此時擰緊的眉頭,那個柔情萬種的眼神,我放在記憶的最深處藏了整整三年,這一生一世都忘不了。
那是個很晴朗的日子,我尾隨他去了東郊皇陵,彼時他蹲在那座墳塋前輕撫那方冷碑時的神情與這一刻如出一轍。
“天下很大,天涯很遠,當我終於有能力站在這裡的時候,你卻已經不在我身邊,如夢,這到底又算是誰的過錯呢?”
他的聲音很輕,帶着我不曾經歷過的柔情,那情卻爲愛而苦,爲恨而顯得艱澀。
是了,他愛的人叫如夢,許如夢,一個心比天高卻不失妖嬈的絕色女子,亦是我父皇寵愛的妃子。
萬千寵愛,萬千榮寵,之前我一直都不明白,她那樣的女子笑起來的樣子何故會讓人覺出幾分落寞的心疼。
他們相愛,卻分開,所以將這一切歸咎於我父皇,而我,不過是個甘於入局受人擺佈的傻瓜,僅此而已再無其他。
我估算不出那一刻自己心裡的溫度到底有多涼,只在他察覺轉身的一瞬,哭着跑開。
那一天,我風平浪靜的過了一十八載的人生徹底顛覆,所有的黑暗陰霾瞬間籠罩,我心如死灰。
半年後,我跪在他面前,昔日裡的天之驕女再無半分往日的榮光。
“潼潼,現在朕什麼都不想與你計較,拿掉這個孩子,你還是朕的皇后。”他的聲音決絕淡漠,那張面孔上毫不做作的冷漠仍是讓我沉迷至深。
我癱坐在地上,顫抖着指尖護住已經無法掩藏的腹部,悽澀的冷笑一聲高過一聲,蓋過心底的蒼涼,“你是容不下他還是容不下我?”
他不肯說話,其實這樣的話何須多言,這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生下別人的孩子,更何況——
這一句“不愛”,讓我如何甘於承認?
是的,我肚子裡的那個孩子不是他的,那日從皇陵出走的路上,我出了意外,可笑的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孩子的父親是誰,我痛恨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可是作爲母親,我能怎樣?
我在那座荒涼的苦寒寺躲了整整半年,卻躲不過這悠悠衆口,天下的指責。
我是南野王朝的皇后,這一條不貞的罪名早就足以讓我死上千次百次,我百口莫辯,此時此刻,我只是該死,他赦我是仁慈,我該感恩,而再沒有人記得他是怎樣坐上這個皇位的。
“好!”我踉蹌着起身,端起桌上那碗已經涼透了墮胎藥,荒涼的笑,“今生,你我夫妻的情分就止於此,若有來世,我會恨你。”
我轉身,卻沒有再流淚,帶着身後大片殷紅的血跡從後山崖上縱下的那一瞬,我知道,我愛他的“今生”已結,卻不曾想,這一個被自己橫加詛咒的“來世”竟是來的如此之快。
收拾了散亂的思緒,我轉身解下拴在旁邊樹上的一匹馬,毫不拖泥帶水的翻身上馬,卻不想才行了幾步,杜明楠已經抽身回來,一個迅捷的閃身,已經將馬繮抓在手裡,硬生生的將我攔下。
“影子!”他只喚了我一聲,便又無話可說似的閉了嘴。
我高居馬上,靜默的俯視他。
夜的暗色雖然已經開始慢慢消散,但是隔着這樣的距離,我們仍是不足以窺透對方的目光。
兩個人各自面無表情的對望片刻,杜明楠終於忍不住避開目光,略有些牽強道,“對方的實力似乎不如想象中的強,他們應付的來。”
“這是主上交給我的任務,我要親自去做。”我說,然後果斷的繞開他,揚鞭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