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絕不是在危言聳聽,眼見着開宴的時辰近了,風北渡就算是再大的排場也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拖得太久。
“你——”明知他這是趁人之危的威脅,我卻無計可施,咬牙恨恨的瞪着了他片刻,終究還是無力的放棄了掙扎,“你要談什麼?”
我的妥協不過是在意料之中,陸雪衣不屑的冷哼一聲,當真就不再爲難我,一把鬆開柱子上鉗住我的雙手,往旁邊退開一步。
我一邊揉着被他壓的痠麻的手腕,一邊斜眼冷冷的看着他,示意他有話快說。
“看得出來駱國主對你一直還是餘情未了,”既然話已經說開了,陸雪衣也不再拐彎抹角,淡漠的看我一眼就直接開口道,“我只是比較好奇,當年你們是因什麼事情鬧翻的。”
我與駱無殤之間?在他看來是因爲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而對我而言,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處心積慮設計的騙局。
可畢竟那只是我與他兩個人之間的私事,要面對國中千千萬萬的南野臣民,他自是丟不起那樣的人,而我——
亦是不甘於承認今日自己得到的一切都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釀下的苦果。
總之是因爲雙方各自面子的原因,當年我與駱無殤之間的事展現在世人面前的一面就很含糊。
我不知道當初他是怎麼對南野的朝臣解釋的,反正我離開這麼久,南野那邊一直都是風平浪靜,沒有報喪的訃告,也沒有大張旗鼓追查我下落的榜文密令,他這個皇帝做的如魚得水不說,南野上下也都和樂太平,相較於當年的孝康、嘉和兩帝,雖稱不上有什麼大的建樹,總歸也沒出什麼大的亂子,只是我與他之間的結卻不能因爲國泰民安而了結。
雖然陸雪衣問到了,這件事我卻仍是不會對他講,只冷笑一聲就別過臉去不說話。
陸雪衣是個不可小覷的人物,單看我此時的態度,再看之前與駱無殤幾次交鋒時的表現,他也便是瞭然我與駱無殤之間定是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嫌隙。
見我不肯坦言,他也很識趣的沒有再追問下去,審視我片刻就再次開口道,“你要找他討債?”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想這個我也沒有必要跟雪閣主解釋吧?”我在他這一天三番兩次的逼問下漸漸失了耐性,只沒好氣的冷笑一聲,並不拿正眼看他。
陸雪衣並沒有因爲我的疏遠而有所收斂,目色深沉似是在思慮什麼,片刻之後才重新擡眸向我看來,“那麼——你要做到什麼限度?”
他這種接近刑訊的喋喋不休的態度讓我忍無可忍,我豎起眉頭橫掃他一眼,“雪閣主的好奇心未免太盛了些,我自問這些個人的私事犯不着件件都與你交代,你若是還意猶未盡,一會到了清漪園的壽宴上,大可以當衆去問南野王陛下。”
說罷,繼續轉身去柱子上解下一匹馬。
陸雪衣也不再阻止我,只一動不動的站在那,神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牽了馬,轉身往行宮門口走,錯過他身邊的時候,不期然卻聽見他由鼻息間哼出的一聲冷笑。
他的目光掃過來,鋒利無比,仍是帶着那種讓人心虛的深刻的嘲諷味道。
不知道爲什麼,每次遭遇他的這個眼神我就都會心虛,卻還是強打精神故作鎮定的繼續往前走。
“如果只是爲了向他尋釁討債,你也犯不着把自己送到夜瀾去自取其辱,你回來找他並不僅僅是了結私務這麼簡單吧?”陸雪衣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字字犀利。
迎面而來的夜風灌進領口,我下意識的打了個寒戰,腳下步子竟是不受控制的頓住。
陸雪衣的腳步聲從後面一點一點的逼近,從容的仿似他每走一步都踢踏在我強行虛構出來的堡壘上,把那些自欺欺人的僞裝盡數擊碎。
我不知道風北渡有沒有懷疑過我,可是心思被陸雪衣這樣一個不相干的外人看穿,仍是讓我一時失態有些無所適從。
陸雪衣走過來,卻沒有跨過這最後的一步,只在我身後站定。
他的影子由背後壓下來,在我面前形成一個深不見底的黑色旋渦,但是我依舊慶幸他沒有跨出這最後一步,讓我在他清冷如雪的眸子裡看到自己狼狽不堪的表情。
“凌颺也在打南野的主意是不是?”深吸一口氣,努力的平復心緒,我平靜的開口道。
因爲我這話問的太過突然,身後陸雪衣似是愣了一愣,片刻之後纔跟着悠遠的呼出一口氣,卻仍是避開我的問題徑自說道,“夜瀾風氏與你南野皇室本是一脈相承,當年卻被瀾妃逼離故土受盡屈辱,對南野,他這兩代人心裡藏了多少怨恨?如今風北渡的目的你自是心知肚明;而且當年因爲夜氏長公主之死,北越夜帝與南野之間也是嫌隙已深,多少年來虎視眈眈,隨時準備將其收入囊中,這些你也不會不知道吧?”
單是北越、夜瀾兩國的夾擊南野已經很難承受,所以如今凌颺要不要橫插這一腳都已經不是關鍵了。
想當年,這一個南野在孝康皇帝的統治之下是何等的繁榮昌盛,如今轉眼不過數十年,就成了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了。
“弱肉強食,成王敗寇我都無話可說。”我心中感慨,不免覺出些荒涼的味道,隨即便是斂了神色冷然道,“可是他們要拿卻也沒那麼容易,鹿死誰手我倒是要看看他們各家的手段。”
風北渡在利用我追查傳國玉璽的下落不假,可若不是有他的利用,我如何又能這麼輕而易舉的再次接近了駱無殤?
“真不知道你這個女人哪來的膽子,與虎謀皮的下場你知不知道?”陸雪衣像是聽了笑話,冷哼一聲嘲諷道,“莫說如今你南野的國力已大不如前,就單憑一個駱無殤?別忘了,只要你還活着,他現在就是名不正言不順,有心人想要擊潰他甚至耗不上一兵一卒,不過是一場流言幾句話的分量,你要靠他能撐多久?還是你心中另有打算已經找到了別的擋箭牌?”
皇室之中都太重血統,雖然當年是我父皇徵得滿朝文武的同意之後纔將皇位傳於駱無殤,但是對整個南野的天下而言,他仍不過是個外人,便是現在五嶽臣服又怎樣?
我比陸雪衣更瞭解那些朝臣之間謀算權衡的小算盤,陸雪衣說得對,就像當年的瀾妃能憑一己之力完全的震懾住他們一樣,既然曾經駱無殤能輕而易舉得了他們的心,他日有人想要讓他失了他們的支持也不是難事。
“你不用在這裡套我的話,我也什麼都不會與你多說。”我目光森寒的回頭看了陸雪衣一眼,冷然的揚揚眉梢,“你說得對,除去大權在握的駱無殤不提,現在覬覦南野這片天下的也不只你蒼月城一家,在算計到南野之前,雪閣主倒是不妨多與蒼月城主研習一下要如何先勝了其他兩家再說別的。”
“你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陸雪衣冷哼一聲,眉宇間盡是不屑。
他這個人一向狂妄,雖然說話間目中無人的氣勢不減,但如此自貶身價的話由他口中說出來還是難免讓人訝異。
我心中困惑,只是不解的看着他。
“陸雪衣不過一介草民,自問沒有問鼎天下的那個富貴命。”彷彿是能窺透我心中想法一般,陸雪衣只淡淡的看我一眼便是負手走到一旁,神色凜然道,“列國之間,他們要斗的你死我活是他們的事,與我無關。”
他的臉上是一種完全淡漠的表情,看樣子也不像是在說謊,只是他嘴上這樣說的同時卻是以蒼月城主左膀右臂的身份站在我面前,這種自相矛盾的立場的本身已經讓人無法信服。
“是麼?”我心下遲疑,只是不動聲色的看着他,“如果與你無關,那你今天以這樣的身份出現在這裡又是爲什麼?”
我這一句話也是極盡嘲諷之能事,陸雪衣的嘴角抽了一抽,臉上表情卻是絲毫未變。
“因爲阿颺。”他道,字字真摯,“我來這裡是因爲阿颺是我的朋友。”
朋友?在名與利之間,這個詞對我而言確實很新鮮,更何況還是從陸雪衣這個向來視財如命的人嘴裡吐出來的。
陸雪衣臉上的表情很淡,我本能的想要回擊他,可是張了張嘴,一時間竟是找不到一個合理的突破口,就只是茫然的愣在那裡。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夜色裡流動的空氣漸漸開始有些微妙的感覺蔓延。
眼前明明只有一個人的影像,可是落在我眼裡的陸雪衣卻是在這一夕之間莫名的分裂成兩個,一個神秘莫測讓人望而卻步,另一個清冷孤傲讓人不敢褻瀆。
明明是同一個人,怎麼會給我這樣兩種極端矛盾的錯覺?但是無可否認,因爲他最後的那句話,對他,我已經不似初始那般排斥。
冰冷的夜風迎面吹來,掛在門樓上的燈籠滅了一盞。
我甩甩頭,努力的想讓自己的神智清醒一些,擡頭就看見風北渡與韋北辰一前一後被衆人擁簇着從門內出來。
風北渡的目光往這邊一掃,腳下不停直接往停在臺階下面的華麗宮轎走去,韋北辰則是徑自往我這邊的馬廄來牽馬。
陸雪衣也不再遲疑,連看都沒有再看我一眼,舉步向風北渡迎去。
三個男人臉上的表情都很泰然,穿梭於我身旁各自執着的走向一方,只有我一個人茫然的站在街道中央,不知何去何從,直至韋北辰走到我面前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走吧。”他道,於是我就把手中繮繩遞到他手裡跟着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