摺扇翩然,墨發翻飛!
雪閣閣主陸雪衣,人如其名,超凡脫俗又俊逸如仙,卻惟獨生了雙森寒冰冷的眸子,將他骨子裡透出來的那股平和的書卷氣抹去,從而憑空染上了濃厚的殺意。
此時他就站在我面前五步之外的地方,一張清俊的臉孔上面的表情波瀾不驚,根本看不出多少情緒。
他以審視的目光打量我片刻,脣邊漸漸勾勒出一抹玩味的笑意,然後便收了扇子往前兩步對我拱手道,“影閣主?久仰!”
他的客氣裡帶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桀驁,完全看不出半分的誠意。
我不動聲色的冷眼看他,只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私人地方,雪閣主不請自來,未免太不禮貌了吧。”
“情非得已!”我的態度並不友善,陸雪衣卻是泰然,也不多解釋,只淡淡一笑,目光便停留在我尚且卡在段紅綢頸間的右手上,“不知——陸某今日可否向影閣主討要一個人情?”
他的話沒有挑明,言下之意卻很明白。
杜明楠的目光沉了沉,小心戒備着的同時忍不住微微側目來看我的反應。
其實我不是不明白,以他的目前的身份而言,陸雪衣今天的這個人情討的未免太過牽強。
雪閣是在夜瀾境內唯一一個與暗影閣齊名的暗殺組織,並且同樣聽命於風北渡,但是與暗影閣不同,它與風北渡之間只是單純的金錢交易,一筆買賣做成,錢貨兩訖之後就沒有半分的利害關係。
換而言之,這一次凌陽行宮的殺戮事件從頭到尾都不過是風北渡一手策劃的一出雙簧。
他先是用重金從陸雪衣那裡買下駱無殤的命,然後又指派我事先守在行宮外面伺機救出駱無殤,至於那些死在那的影衛和雪閣死士都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工具罷了。
他想要以此迷惑駱無殤,讓他承了我救他的情。
或許他是以爲我與駱無殤之間還有些什麼,所以纔會出此下策,想要借我之手拿到他想要的。
從他派我來南野的那天開始我就知道事情不會是表面看上去的那麼簡單,風北渡,他算計起人來果然是滴水不漏,只可惜——
他太不瞭解駱無殤了。
“雪閣主遠道而來,這個人情我送你便是。”這些念頭從腦海中一閃而過,我無所謂的收了手上力道,段紅綢的身子失去支撐,一歪就摔在了地上。
陸雪衣也不覺得意外,只對我頷首一笑,他身後同來的那兩個青衣侍婢就馬上上前將段紅綢扶起來,其中一人又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拔掉塞子在她鼻下晃了一圈。
一種疑似野草香氣的味道在空氣裡散開,段紅綢劇烈一咳,然後就慢慢睜開了眼。
她的眼神開始有些混沌,待到看清楚眼前陸雪衣的樣貌,身子不由的劇烈一抖,臉色卻是比方纔還要白上三分。
“主——主人!”似是對陸雪衣懼怕的緊,段紅綢顧不得自己身上的傷馬上爬起來,低垂着腦袋戰戰兢兢的一步步踉蹌着走到陸雪衣面前一步遠的地方站定。
陸雪衣神色淡淡的看着她,仍是沒有什麼過分的情緒,但片刻之後他卻是毫無徵兆的擡手給了段紅綢一巴掌。
他出手的動作很快,下一刻已經悠然的負手而立,仿似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若不是段紅綢趴在地上的那個姿勢太過狼狽,若不是有她嘴角殷紅的血絲作證,幾乎連我也要懷疑方纔是不是自己眼花,而他壓根就不曾動過。
杜明楠微微抽了口氣,提着劍不動聲色的往我身邊移近一小步。
“主人!”段紅綢惶惶的掙扎着再次爬起來,卻沒敢起身,只頹然的跪在他腳下。
方纔捱了那一巴掌,她的左半邊臉頰已經腫了起來,五條修長的指印清晰可見,聲音裡卻不敢帶半分的委屈。
陸雪衣不再理會她,只目色平靜的看着我,也不說話。
以他的行事作風,他今天絕不可能是隻爲段紅綢而來。
靜峙片刻,我主動往前走了一步,順勢按下杜明楠持劍的手,站到陸雪衣的面前。
“你們不用都在這杵着了。”我以眼角的餘光不動聲色的往後掃了杜明楠一眼,然後轉向一側仍是笑意吟吟站在迴廊後頭看熱鬧的尹秋娘道,“本座要借你這地方會個朋友,偏勞尹老闆差人沏兩碗茶送上去吧。”
“閣主有命,屬下自當遵從,豈敢有偏勞一說。”尹秋娘訕訕一笑,一手提着裙襬一手揮着帕子快步往回廊另一側走,“行了行,大家都散了吧,別吵着前院的姑娘們做生意。”
暗春坊裡的人紛紛隨她散去,杜明楠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也是一句話也不說的揮手遣散了其他影衛,自己亦是抱劍走到遠處的迴廊下靠着柱子閉目養神。
我擡眸看了陸雪衣一眼,也不與他廢話,率先一步進了閣樓,徑自往二樓的花廳走去,陸雪衣也是毫不設防的跟上來。
片刻之後尹秋娘就親自端了兩碗新沏的龍井送上來,放下茶碗便又很識相的退了出去。
陸雪衣進門之後並沒有落座,也沒有去碰那碗茶。
“陸雪衣,我不與你廢話,戲做到這裡也夠了!”我與他對面而立,也不想在這個時候與他繞圈子,直接開門見山就與他攤牌,“既然你親自來了,今天段紅綢的事我也就不計較了,但是來日方長,後面的那段路上我不想再見到你。”
陸雪衣本是盯着桌上熱氣嫋嫋的茶碗略有些失神,這會兒聞言卻是猛地擡頭向我看來,“怎麼——影閣主就這麼不想見到陸某?”
“不是不想,是沒有必要。”我糾正,嫌惡的看他一眼就別開目光往旁邊移開兩步,“如果現在我們的立場換過來,想必雪閣主也是不願意見到我的不是麼?”
“這倒是句實話。”陸雪衣沉吟一聲,卻是不無惋惜的搖頭,“雖然陸某一向都願意成人之美,可是這一次——怕是要讓影閣主失望了。”
風北渡的目的是駱無殤,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已經沒有再畫蛇添足的必要。
陸雪衣這話絕對是暗藏玄機,我立時警覺起來,防備的回頭看向他。
“你不要誤會,我與風國主之間的交易已經錢貨兩訖,再無半分瓜葛。”爲了掩飾彼此四目相對時帶來的尷尬,陸雪衣抖開扇子也往旁邊挪開兩步,頓了一下才又擡頭向我看來。
“這後半筆買賣是我與其他人做的。”他說。
殺手這個行當裡自有一套規矩,很多事都是不能對人言的,可偏偏長相君子的陸雪衣是個不入流的例外。
我抿着脣角漠然的看着他,並不接話,只等他自己繼續說下去。
“你也知道我雪閣的規矩,”陸雪衣也不矯情,嘩的一下收了扇子,一撩衣襬就勢坐到旁邊的椅子上,端起桌上的茶優雅的抿了一口才道,“我陸雪衣從來都是認錢不認人,影閣主想我取消這單買賣並不是不可能,看就要看你能不能出的起更讓我感興趣的價碼了。”
若是爲錢,他就該早與風北渡達成共識了,可如今他卻是不遠萬里跟到南野來找我。
一時間我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對方出價多少?”
“不多。”陸雪衣面無表情,淡然道,“黃金萬兩,買南野王平安無事。”
駱無殤在我手裡也不會有性命之憂,陸雪衣這話明擺着此地無銀。
“好。”我深吸一口氣,舉步折回他旁邊的椅子上俯身坐下,“尹秋娘加這座暗春坊,給我你這個新僱主的身份。”
乍一聽我提起尹秋娘,陸雪衣似是愣了一下,送到脣邊的茶碗不易察覺的微微一頓,他才若無其事的繼續低頭品茶。
“她不是我的人。”他道。
“你不用跟我解釋,”我冷聲打斷他的話,“一句話換這十年來夜瀾在南野蒐集到的所有線報,應該能賣個好價錢。”
陸雪衣沒有馬上回復我,過了一會兒卻是啞然失笑,“到底還是血親,風國主所料果然不錯,看來南康長公主對南野的這座江山還是放心不下吶。”
陸雪衣說的雲淡風輕,我心裡卻是劇烈一顫。
這些人果然是個個不可小覷,我不過是風北渡手中一顆無足輕重的棋子,他居然會在暗中把我的底細摸的一清二楚。
我心中惱怒,漸漸有些沉不住氣,“陸雪衣,這筆買賣你到底做是不做?”
陸雪衣擰眉想了想,復又擡頭看我,“她真不是我的人。”
“你的言下之意就是不肯了?”我暗暗咬牙,拍案而起,徑自走到門前霍的一把推開房門,院子裡僅剩的四個人俱是一驚,齊刷刷的擡頭看過來。
我沒心情理會他們,直接一步跨出門去,“話不投機半句多,雪閣主請吧。”
身後的陸雪衣遲遲未動,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他嘆息一聲,起身走了出來。
見他出來,我也不想多留,舉步便要往走廊盡頭的樓梯走,不曾想他竟會突然出手捉住我的手腕。
這個舉動發生在我與他之間未免太過不合時宜,杜明楠已經提劍由迴廊下面走了出來,雙目陰寒的靜觀其變。
我愣了一愣,擰眉看向陸雪衣,怒聲道,“雪閣主這是何意?”
“陸某說過今日前來是向影閣主討要人情的,可偏偏陸某一生最恨的就欠別人人情。”陸雪衣並不急着鬆開我的手,不徐不緩的說着又是恰到好處的半途打住。
“所以?”
他擡頭望天使勁的抿抿脣,似是在斟酌什麼,然後下一刻卻是突然傾身湊了過來。
我的手被他拽着抽不開身,他的臉孔停留在離我寸許的地方無限放大,在不知情的外人看來這個場面近乎曖昧,可是離着這麼近的距離,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從他冰涼的瞳孔裡我根本就無從捕捉自己的影子。
“是——”靜默的對望片刻,陸雪衣突然朱脣輕啓吐出一個字來。
他說着故意頓了一下,暖暖的鼻息透過領口沾染在我的皮膚上,我忽而覺得這九月的天氣還是有幾分燥熱的。
“蒼月城主——凌颺。”他說,然後心滿意足的放開我的手腕,轉身翩然離去。
我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下意識的奔到迴廊邊上探頭向下看去,正好目睹陸雪衣從閣樓裡面走出的背影。
彼時段紅綢還一動不動的跪在院子中央,陸雪衣走過去不鹹不淡的掃了她一眼就錯過她身邊徑自往門口走去,旁邊的兩個青衣小婢互相對望一眼,趕忙攙起段紅綢,三個人快步跟了上去。
而自始至終,陸雪衣都沒有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