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野跟夜瀾之間已經撕破了臉皮, 眼下正是一個契機。
無關乎風氏的江山到底是傳給了一個女人還是被外姓竊權,不管之後上位的是誰,兩國間的戰事都是一觸即發。
凌颺抿抿脣, 若有所思的低頭看着琳琅滿桌的茶具, 似是在權衡。
可是我卻知道, 他此時真正在比對的並不是得失, 而是如何以最小的消耗得到最大的利益。
“凌颺, 令尊是一個非常有遠見的人。”我不動聲色的看着他,“蒼月城接手了當年鐵家帶過去的堪比南野一國的財富,再加上這數十年的休養生息, 定然蓄積了更加雄厚的資本是吧?”
凌颺並不否認,似乎對我知道的這些也不覺奇怪, 只故作厚重的吐出一口氣, “可是戰爭的消耗並不只在於錢財啊。”
除了錢, 便是人。
凌颺的話適可而止,暗藏玄機無數。
我看着他眼中異常明亮的光彩不禁莞爾, 頓了一頓又道,“以我的觀測,當年末白公子的最終目的應該只在那座蒼月城是吧?”
前後兩件事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凌颺卻是照單全收,靠在身後的椅背上饒有興致的聳聳肩, “何以見得?”
“因爲他所謂的圈地三百里其實只是一個幌子啊!”
當年的公子末白在西華國中已然大權在握, 隻手遮天, 如若他只是想覓一片天下建國立事, 也犯不着捨近求遠, 不惜與南野開戰拿下蒼月城來。
只能說不知是因爲什麼原因讓他瞄上了蒼月城,是以纔會大費周章的舉家遷移。
我也學了凌颺的樣子往後靠在椅背上, 換了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態安然的與他對視,“亂世之中一座孤城怎可安立不倒?蒼月城周邊這方圓三百里——爲的就是用來安置從西華帶出來的四十萬軍士,以他們築起一道壁壘屏障,守護蒼月城,而如今,這些暗藏的兵力應該已經被你暗中集中起來,準備蓄勢而發了吧?”
四十年,可以蒼老很多人的年華,遺忘很多的過往,但是隻要有新生命的不斷注入,有些東西就永遠都不會腐朽死亡。
凌颺撇撇嘴沒有說話,目光四下飄了飄,就是這樣一個動作已經坐實了我的推斷——
那麼此時他手上掌握的兵力就同操控的財富一樣不可小覷。
“這股力量是你手中操控的王牌,輕易不能暴露,同時爲了在明面上牽制其他各國,以防蒼月城被他們任意一方侵吞,這些年你也一直都在不斷的培植自己的軍隊力量。這兩股力量加起來,如今想要剋制南野應該不在話下。就憑這些你已經佔據天時地利,至於人和不過是一個形式,你還在猶豫什麼?”
我想要給他造成一種強勢的感覺,可是不知道爲什麼,說到最後語氣卻是不受控制的激烈起來。
平白無故被我揭了底,可是凌颺自始至終都不置可否,只一語不發的看着我,唯一不同的是,此時他的眼中笑意已經不覺隱去,留下大片大片清明的冷色。
我與他四目相對,突然冷醒的打了個寒戰,纔要悔悟自己的失態,凌颺已經兀自從椅子上站起來,款步向着門口的方向踱去。
“潼潼,權術之鬥,只要你失了常心也就輸了。”頭一次,他的聲音裡帶了一種與他的性格極不搭調的厚重的嘆息,然後走到門口之後他又止步轉身重新向我看來,字字清晰的說道,“輸了的人,會死!”
互相利用的人都懂得掩藏自己的弱點並且想方設法的互相牽制,而一旦把柄被對方扼住,就失去了對等交易的資格。
忽然之間,我在凌颺面前一敗塗地。
也是在那一刻,我突然看透了一些事情。
“原來一直都是我高估了自己,我這枚棋子在你眼裡從一開始就是可有可無。”我苦聲一笑,緩緩往一側別開目光,“凌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的野心該不止於南野吧?你最終的目的其實是指向北越的是不是?”
“也可以這麼說吧。”對面,凌颺沉默片刻才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坦言道,“或者更確切的說——我的最終目的是整個天下。”
凌颺說這話時語氣中仍是帶着慣常揶揄的笑意,北越夜帝戎馬一生都未曾放出這樣的大話,可就是眼前這個凡事總帶着三分孩子脾氣的男人在清清楚楚的告訴我,他的目的——
是一統天下。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把南野視爲囊中之物,拿下南野只是你鞏固手中權力的第一步棋?你要收攏南野的力量以作你與北越抗衡的籌碼?”
雖然嘴上不說,可是南野歷任的每一位統治者都心知肚明,自當年由皇祖母和瀾妃一起引發的那場政變以後,這座鐵血王朝從內而外實則已經開始慢慢腐朽,雖然有孝康皇帝傾盡心力開拓出來的一度繁華,但在如今朝臣貌合神離的僞裝之下,要它分崩瓦解並不是難事。
雖然不甘,但大勢所趨,衰敗已然是它的必然命運。
“天下大勢本來就是一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斷更替的過程,”凌颺不置可否的嘿嘿一笑,徑自回身去關門,“近千年前四國鼎立的局面已經一去不返,東敖、西華的位置也相繼從列國的版圖中抹去,這天下的格局是時候該重新洗牌了。”
南野苟延殘喘,夜瀾羽翼未豐,這種不均衡的勢力局面本來就是不可能長久的存在下去的,只是北越如日中天,卻是天地間極不容易輕易被撼動的一股王者之力。
凌颺的大話說的有些過了,偏偏他那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讓人有心想要反駁都覺得乏力。
“別的姑且不論,只是與夜帝交手,你有幾分勝算?”我問。
“我沒說要與他交手!”凌颺聳聳肩,關了門轉身折回我面前,一雙狐狸樣狹長的桃花眼再次眯縫起來,笑笑說道,“夜帝的手段天下聞名,當年我爹也是屢次敗在他的謀算之下,我爲什麼還要去長他的威風?”
歷來我聽到最多的話是“此仇不報非君子”,相較而言凌颺的這種論調就未免太拿不上臺面了。
我意外之餘很是愣了一下,就聽他大言不慚的繼續道,“是非功過轉頭空,唯以成敗論英雄。夜帝的年歲大了,我大可以多等他幾年,況且南野之後還有一個夜瀾不是?潼潼你這麼急着把南野的整座江山都壓在我身上,爲的不也是這個?韋大公子現在的處境可是不妙的很。”
誰都以爲自蒼月城一別之後我與韋北辰之間就徹底撇清了,凌颺的這種心計突然讓我覺得害怕。
韋北辰是我的死穴,他拿捏的恰到好處,讓我完全沒有還手之力。
“我只要保他周全。”良久之後,我苦澀一笑,重新擡頭看向他,“有我在,總能替你省下些不必要的麻煩。說罷,你現在需要我做什麼?”
凌颺臉上是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卻沒有說話,而是抖出藏在袖子下面的右手,把手裡的那根髮簪重新插入我的發間,一邊道,“女皇的繼位大典,還有接下來的大婚慶典,潼潼你要做的事情很多呢。”
我若登位,那麼一時半會兒這皇權想要再轉讓出去就須得費些周折了。
凌颺的用心我不甚明瞭,只狐疑的看着他,“緩兵之計?”
“算是吧!我本來是在權衡要不要快刀斬亂麻,可是今日的早朝,我看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這事兒就還得緩緩。”凌颺笑笑,退後一步,審視我片刻又重新上前把那髮簪換了個位置再插好,這才垂眸看着我的眼睛柔媚一笑,“而且我也很想一睹潼潼你君臨天下的風采。”
君臨天下?終不過別人手中牽制的一個玩偶罷了。
我無心與他玩笑,只道,“一次早朝而已,你能看到什麼?”
“看人心,一眼就夠。”凌颺頗爲自得的伸出食指在我面前高深莫測的晃了兩晃,然後繞回桌後,抓着散亂的袍角收拾了好半天才穩妥的坐了下去。
“鍾孝庭是個有野心的人,靠不住。”他道,“爲免雞飛蛋打,我暫時還不能冒這個險。”
鍾孝庭的野心從我回來那一天他對我的態度中已見分曉,但是隻憑今日朝堂之上的那一眼,凌颺如此篤定的判斷卻是很難讓人信服。
“但是有野心的人也是有弱點的人,就看你拿不拿的住。”我蹙眉,面上將信將疑的看着他問,“相對而言,你不覺得顏家的問題才更棘手麼?”
“恰恰相反!”凌颺不以爲然的搖頭,悠然的拿起茶壺斟茶,“與鍾孝庭相較,顏懷越這種人自傲又清高,反倒構不成威脅。”
對於顏懷越和他掌控的顏家,我一直都是敬而遠之,卻不明白,面對他凌颺何以如此自負。
凌颺端起茶碗纔要往嘴邊送,見我還一動不動在看着他,手下動作就又頓住,遲疑着又把茶碗放下。
“這麼說吧,如若此時我挾持你逼宮奪權,那麼鍾孝庭勢必以正義之師的名義揭竿而起,至於鬧到天翻地覆之後會成全了誰就不必我多說了吧?”凌颺說着頓了一頓,然後不等我接話就又兀自說道,“可是顏懷越不然,他不會爲你拼命,也沒那麼多堂而皇之的藉口,充其量也就是帶着他的人回到顏家的封地自立爲王,從此兩不相干。雖然結果都是一樣,一個道貌岸然的小人會遠比一個目中無人的狂人更讓人頭疼。”
說到底現今南野朝中的格局其實並沒有大的改變,鍾、顏兩家各自擁兵自重,只是那個在中間起牽制作用的人由駱無殤換做是我而已。
而一旦這個均衡被打破,此時已經不僅僅是我意料之中的顏家,就連鍾家只怕也會崛地而起。
這樣一來,就相當於整個王朝土崩瓦解,就算手持傳國玉璽,凌颺他拿到手的也只會是一個空殼虛名。
所以,要從真正意義上拿下南野,就要贏得他們之中至少一家的臣服,而凌颺的意思是——
取鍾家而棄顏家。
他明明抱着一統天下的野心,這種矛盾的說法讓我無從理解。
“你的意思是捨棄顏家?”我問。
“凡事沒有萬全,要得全局,就必得先有所舍。”凌颺道,言辭間並不見得會有什麼遺憾,“你說的對,以我手中現在掌控的財力和兵力,要攻陷南野甚至夜瀾都易如反掌,可我最大的目的是北越。就算將來夜帝不在了,他留下的那個大攤子要吞下去也要費些力氣,所以——”
“所以你就須得用到我來牽制鍾家。”凌颺的話點到爲止,我心中瞭然,便代他說完,“鍾孝庭縱有野心,也背不起一個亂臣賊子之名,你不動我,就是爲了暫且縛他的手腳,然後以我爲餌來一步一步逼他就範?”
“人生一世,知己難求,說利用多傷感情?我們暫且還是稱之爲合作吧,在這之前,我會無條件的配合你,至少我們還有的是時間不是麼?”
凌颺莞爾,湛亮的眸子裡重新堆滿明媚的笑意,隔着面前的桌子神情專注的看着我。
這男人看似無害,身上卻處處透着邪氣。
他的野心,他的心計,無一不在提醒着我,這個人的危險度又提升到了一個嶄新的高度。
但是我承認我是被他最後開出來的這個條件誘惑了,只略一思忖便是斬釘截鐵的點頭。
“好,一言爲定。”我說,“只要他無恙,三月初六我準時往蒼月城與你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