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折從他身邊走開，面上淡得幾乎沒有表情，道：“賀公子客氣。”
賀悠看着蘇折的背影，問沈嫺：“你惹他生氣了麼？”
沈嫺隨口道：“可能吧。”
賀悠道：“方纔你不管不顧跳下來時，別說他，就是我見了也生氣。”
他誠摯道：“不過還是很謝謝你，肯爲了救我而跳下河裡。”
如若是沈嫺遇到了危險，他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救她。
後來的路上，都沒有什麼交流。
沈嫺把裙角的水擰掉，繼續騎馬前行。
到了村莊前，可見半個山坡都塌陷滑落下來，幾乎將村莊全部掩埋，露出新鮮的泥土。
泥土下面，隱約是倒塌的屋檐瓦角，依稀可見在這之前的靜謐與祥和。
可是現在擺在眼前的，就像是噩夢一場。
霍將軍當即分配人手，挨家挨戶地搜尋，看看房子下面還有沒有活口。
沈嫺與蘇折、賀悠也加入到其中，扒開那些泥土和碎瓦橫樑，試圖找到生命的氣息。
然而她眼睜睜地看着那被掩埋在下面的屍體一具具掏了出來，在雨天裡泛出幾分晃眼的慘白，有的帶着刺目的血，沈嫺的臉色也跟着一點點白了起來。
這樣的一個小村子，幾十口人命，大家翻來覆去地找了許久，能找出來的只有屍體，沒有一個活着的人。
沈嫺腳下有些虛軟。
前些日蘇折還跟她說，只要她盡心竭力地救助秋澇裡的百姓，幫他們安頓下來的同時，也能收攏人心、助長聲望。
可是當沈嫺看着眼前這一幕的時候，也只能感到陣陣的力不從心。
別說那麼多在洪澇中流離失所的災民，就連眼前這個小小的村莊她都無能爲力。
到下午時分，雨停了。
霍將軍也不忍見這一個個村民曝屍荒野，便道：“公主，老臣命人將他們埋了吧。”
沈嫺應了一聲：“好。”
隨後士兵們便找了個旁邊的空地，挖了坑，把村民全都埋進去。
蘇折道：“阿嫺，生死有命。”
賀悠亦道：“對，你別難過。”
沈嫺不語，過了一會兒神色一震道：“你們聽，那地下是不是有聲音？”
賀悠不明所以，凝神細聽；蘇折已經聽到了，順着聲音就朝那邊走去。
沈嫺和他用力地扒開所有阻擋物，這個地方方纔已經找過了，沒有任何發現。可是現在，那聲音就是從下面傳來的。
沈嫺用手去挖泥地，挖了幾尺的樣子，發現下面竟還有一個狹小的空間，勉強被一截橫樑給撐住了重量。
三人齊心協力，把那空間給刨了出來，沈嫺一把掀開橫樑，看見下面躺着一個小孩，還有一條奄奄一息的黃狗。
那微弱的聲音正是狗發出來的，它身體被壓得變了形，連站起來都不能。在看見沈嫺他們來時，它雙眼裡泛出溼漉漉的光澤。
黃狗用嘴費力地叼了叼小孩，沈嫺當即把那小孩給抱起，移到平地上，探了一下他的呼吸叫道：“蘇折，快，快救他，他還沒死！”
兩人齊心救治這個孩子，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孩子救了回來。
賀悠默默地下坑裡把那條狗抱出來，捧到沈嫺面前，問：“沈嫺，你能夠救救它麼？”
黃狗沒再叫喚，張着的眼也沒再閉上，眼角隱約有淚痕。
沈嫺伸手去摸了摸它的頭，手往它眼上撫過，黃狗安靜地閉上了眼。
沈嫺張了張口，有些喘着氣，沮喪地坐在泥地裡，輕聲道：“我忽然還真有點難過。”
賀悠說，“我也有點。”他抱着那條黃狗起身，朝霍將軍走去，“我去叫師父連它也一併埋了。”
在天黑之前，一行人返回了城裡。
城裡的軍民翹首期盼，希望他們能夠救回一些人，只是沒想到最後卻只救回了一個小娃娃。
大家在災難困苦中同病相憐，無不感到惋惜。
回來以後，沈嫺灌下了幾碗驅寒湯，仍是感覺到今天的雨冷到了她的骨子裡。
她和蘇折、賀悠三人圍着火光而坐，一身泥污，鍋里正燒着水，等水燒熱以後拎回房裡去清洗身體。
誰都沒多說話。
直到鍋裡有熱氣冒出來了，蘇折才道：“賀公子，你先拿回房洗吧。”
這種事本來應該是沈嫺先的，但賀悠知道蘇折是想把他支走。
他便起身舀水，道：“那我就不客氣了。”他把熱水舀了出來，又注了冷水在鍋裡。
沈嫺往臨時搭建的竈膛裡放了些柴火，讓火燒得更旺一些。
賀悠走後，蘇折才輕聲道：“雖說只救回了一個孩子，阿嫺堅持要去的這一趟沒有白去，人心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積累而來的。”
火光閃爍在他的眼裡，蘇折又道：“之所以感到難過，是因爲阿嫺漸漸有了愛民憐憫之心，這是未來大楚之福。天災人禍，並非只有這一個地方，這裡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可見一斑。
唯一能解決的辦法，就是國富民強，來日只有國富民強，才能應對這樣的災害，才能最大限度地轉移民衆，給他們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沈嫺側頭看着他，他說得很平靜，卻有一種無形的堅定。
沈嫺問：“我能夠做到嗎？”
“爲何不能，”蘇折道，“當今皇上執着於黨派紛爭，各地方貪官污吏隻手遮天，百姓過得並不富足。想要做得比他好，不是一定要經天緯地之才，而是要有一顆愛民之心。”
沈嫺道：“光是有愛民之心就夠了嗎？那先帝仁德，有愛民之心，爲何大楚還要易主呢？”
“逢在亂世，當然不止要愛民之心，更要有爭權奪利的野心。”蘇折風清月白道，“阿嫺，那些不乾不淨的東西，我來幫你奪。”
蘇折的話總能碰到沈嫺心裡最柔軟的地方。
沈嫺莞爾道：“其實你比我更適合統領四方、玩弄權術，你幹嘛要推我上來？”
蘇折揚了揚眉梢，清淺道：“大楚的天下還是姓沈的，我頂多只能做個賢內助。”
“蘇折，有朝一日，難道無上的權力和天下襬在你面前，都對你沒有任何吸引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