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嫣然遇游龍
“王爺前去打仗,明月夫人稍安勿燥,坐吧。”漁嫣笑吟吟地,輕一側頭,脆聲道:“還不給明月夫人上茶。”
她這一聲命令讓夜明月怔了一下,漁嫣雖然溫柔,但這姿態間王妃的風骨已經出來了,居然讓夜前月不敢輕易冒犯,稍稍猶豫了一下,輕聲問:“姐姐重歸王妃之位,爲何無人知會我們?也好準備賀禮。”
“王爺的心思,誰知道呢?明月夫人一路累了,坐吧。”漁嫣擡眸,淡淡一笑。
夜明月再脾氣壞,也知道尊卑有別,漁嫣是王妃,她只是側夫人,此時頂撞必不得好處。漁嫣又請了一次,她才慢慢坐下,手裡抓着錦帕用力揉,一直低着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待阿朗親手給她端上了茶,才擡眼看向漁嫣,輕聲道:
“王妃,我的心思王妃已經知道,希望王妃不要忘了……明月不求多,每月能侍奉兩三回,已然心滿意足,有了一兒半女,也算有了依靠。畛”
漁嫣也正在抿茶,聽到此處,滾燙的茶水在舌上燙了一下,娥眉輕輕一擰,不露聲色地擡眼看去。
夜明月正盯着她看着,見她擡頭,眉頭輕擰,脾氣又上來了,“王妃這是想過河拆橋?王妃別忘了你可是答應過我的。”
漁嫣擡手,在脣上輕撫了片刻,輕聲道:“王爺是什麼人,你知我知,就算你有這熱情的心思,也得讓他心裡痛快才成,難不成我還能把他按到你身上去?鈈”
“你……”
夜明月咬到了舌尖,論嘴上功夫,她說不過漁嫣,可實在不願意忍受,猛地起來,正要發飆時,漁嫣突然也站了起來,也不看她,只管慢步往外走。
到了帳外,漁嫣擡眼看了看碧藍的天空,輕聲說:“想得男人的心,就要先了解這個男人,你瞭解他嗎?”
夜明月怔住,她瞭解他嗎?他甚至很少和她說話。認識有多少年了?六年?七年?應該是瞭解的吧,畢竟在他身邊陪伴了這麼久,知道他愛吃什麼小菜,愛看什麼書,愛聽什麼曲子,愛賞什麼花……
漁嫣轉頭看她,見她滿臉茫然,也不再問,只小聲說:“他若喜歡什麼,想得到什麼,沒人攔得住,也沒人能改變他。明月,我只答應你創造機會,我也只有這樣的能耐,成不成,’在天,在地,在他,在你,在緣份……不在我。”
“王妃能言擅道,我說不過王妃,”夜明月冷冷一笑,坐回長凳上,雙手緊握住了茶碗,脆聲道:“總之王妃若言而無信,我也不會善罷干休。”
漁嫣轉過頭來,慢吞吞地說:“那,想和我打一架?是想撕頭髮、抓臉皮,互咬幾口,如同市擊潑婦一般打幾個滾,從此徹底把自己從王爺的視野裡剔除出去?”
“你……”夜明月又噎住了,把茶碗舉起來,又重重放回去,始終沒能砸下去。氣悶得喘了會兒,飛快起身,用肩膀撞開她,大步離開。
“明月。”漁嫣叫了她一聲。
夜明月扭頭看來,一臉怒意,“王妃還有何吩咐?”
漁嫣衝她笑笑,認真地說:“明月,我從不害人,我答應的事也一定會做到,我以我父親的名譽發誓。”
夜明月露出一臉古怪神色,擰擰眉,轉身往前走。
遠遠的,只見幾名青衫男子正在等她,見她過去了,便圍上前去,幾人一起往醫館的方向走。
“明月夫人是帶夜家人來的。”阿朗走過來,盯着那幾人小聲說。
“他們不是正爲王爺打理糧草的事嗎?糧草運到了?”漁嫣隨口問。
“這個倒不知,不過這些事一向是晨瑤夫人打理。”阿朗低聲道。
“王爺如此信任她……”漁嫣心裡又有些酸了。
“呵,王妃不必在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爺心中有王妃便最好。”阿朗猶豫了一下,有些結巴地說。
“呀……阿朗!”漁嫣抿脣一笑,轉過身來,上下打量完了阿朗,認真地說:“我還真不知道阿朗你心思如此細膩。”
阿朗不好意思地笑笑,低聲道:“其實是念安姑娘教我如此說的,念安把要說的都寫紙上,讓我不時看看,王妃不高興的時候便說說。”
“這丫頭……”漁嫣心中一暖,對念安念恩的思念便怎麼都忍不住了,恨不能立刻就見到她們。
此時那羣里人中,有一清瘦的男子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雖然隔得極遠,可漁嫣還是爲他這一回頭的注視感覺到不自在,輕輕擰眉,轉頭看着阿朗問:“阿朗我這額上的紅印可好些了?”
阿朗看了一眼,咧嘴一笑,“或者真是昨晚有蚊子咬着了,已經沒有了。”
漁嫣很是驚奇,拎起裙襬就往小井邊跑,舉着半瓢水照了半天,果然發現胎記退回成指甲殼大小的一塊,手指摸上去,還有些微微發燙。
可明明之前她還感覺頭暈腦脹,很不舒服……她摸摸胎記,小聲問:“我方纔休息的時候,還有人進過大帳嗎?”
“沒有。”阿朗搖頭,猶豫了一下又說:“不過我去看他們練了會兒拳……王妃恕罪……王妃是否覺得不舒服?不如趕緊請太醫吧。”
“沒事。”漁嫣搖搖頭,索性喝了幾口井水,丟下水瓢,一抹嘴,小聲說:“挺甜的,用來釀酒應該不錯。”
“王妃還懂釀酒。”阿朗笑呵呵問。
“我是雜家,除了女紅,什麼都懂一點,釀酒、打鐵、牌九……”漁嫣說着,自己先笑了起來,怎麼全是男人們感興趣的東西?
阿朗也是滿臉愕然,囁嚅着不知接上什麼話。
漁嫣扮了三年狀師,行走市井,接觸的就是三教九流,若不懂點這些玩藝兒,如何吃得開,走得動?何況打的官司千奇百怪,這也是她蒐集證據時要用到的常識。
“我們幹什麼去呢?”她活動了一下肩膀,無所事事地四處觀望着。出征的去出征了,留在大營裡的人卻並不悠閒,各居其位,忙得底朝天。
“回去歇着吧。”阿朗低聲說。
“還歇呢,大家都在忙,唯我一人四處遊蕩,都得說我這王妃像豬了。”漁嫣開着玩笑,順手撿起了地上的一根木柴,在手裡把玩着。
“誰敢這樣說,我打落他的牙。”阿朗頓時臉色一沉,朗聲說。
漁嫣扭頭看他,撲哧一聲笑,小聲說:“阿朗你有媳婦嗎?我給你說一房如何?這麼老實的好人,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能便宜別人了,念安和念恩你挑一個,還是想都收了?”
“王妃玩笑。”阿朗看着她明媚的笑臉,黝黑的臉上漸漸涌出幾分紅暈來。
“真的!”漁嫣促狹地衝他擠擠眼睛。
阿朗乾咳一聲,衝着河的方向一抱拳,大聲說:“我志在報國,兒女私情之事,還是待風雲大定之後再提。”
“好啦,他一回來我就和他說,昨晚我只顧着吃醋去了,把你的事給忘了,別失望,這次一定說。”漁嫣笑得更開心了,在他的粗胳膊上拍了拍。
聽她自己說自己吃醋,阿朗又怔住了。
這樣好看明媚的眉眼,這樣明朗張揚的笑臉,這樣奇特的女子,都是阿朗生平第一次遇見。
有一種喜歡,叫欣賞。
阿朗當然不敢覬覦,但是他從心底裡欣賞漁嫣,人生能遇上一個這樣獨特的女子,也算是際遇吧。
他咧嘴一笑,抱拳說:“王妃費心。”
“嗯,是得感謝我,走吧,我回去睡覺當懶蟲去,這也是當王妃的好處吧。”漁嫣抿脣,轉身往回走,步子輕盈盈的,裙襬飛揚起來,如同穿行在陽光下的精靈小鹿。
她的美,從來都是言語形容不出來的,但就是能在不經意間,迷人!
———————我是雖然逼我吃素,但我心中依然烈火熊熊的分界線—————————
到了下午。
漁嫣實在閒不得了,便讓阿朗教自己劍術。二人到了空地裡練了會兒,漁嫣又開始頭暈,額頭開始發燙。
阿朗去給她拿水,她走到一邊的石墩上坐着,心裡暗道,莫非是自己一發熱,情緒一激動,這額角的胎記就開始鬧騰?她的好日子還沒過上,可不想死呢!
正在發愁,幾名侍衛風風火火地從她面前跑過,直衝醫館的方向。她叫住一個,疑惑地問:“出什麼事了?”
“有三十多匹戰馬突然死了,還有幾十匹都開始吐白沫,站不起來,屬下去找瑤夫人過去看看。”
戰馬對士兵來說那就是生命呢!漁嫣趕緊起身,水也不喝了,叫上阿朗就往馬圈跑。
臨時搭起的馬廄裡,有上面匹戰馬,此時已有三十二匹合上了眼睛,渾身僵硬,還有三十多匹正在地上掙扎,站不起來。
“怎麼會這樣!”
餵馬的士兵一邊跳着腳,急得滿頭大汗。
“是不是吃錯東西了?”
漁嫣走過去,彎腰探看一匹馬的眼睛,再往前走,她的歡喜也在四肢發顫,搖搖晃晃。
“歡喜!”漁嫣抱住它的脖子,焦急地叫阿朗,“阿朗你快來,你看它怎麼了。”
“應該是中毒了。”阿朗看着它吐的白沫,濃眉緊鎖。
“大夫怎麼還不來?到底吃了什麼。”
漁嫣說着,大步走到馬廄裡去看,食槽裡有草料,水。
大夫揹着藥箱匆匆跑來了,用銀針給馬試了試,連連搖頭。
“沒救了。”
“這有一百二十匹馬啊!”侍衛們急了。
漁嫣扭頭看歡喜,心咯噔一沉,這是御璃驍送她的馬!她雖然嘴硬,可昨晚對她來說真的很重要,御璃驍帶着她去放狐,也把他自己放進了她的心裡。御璃驍給她的面具,給她的馬,都是對她表達喜歡的見證。雖然晨瑤也有,明月也有他給的馬,但只有她的馬叫——“歡喜”!
他遇上她,是他的歡喜。
可她遇上他,又何嘗不是她的歡喜?
“一定有救,是什麼毒,還有多少馬活着?”漁嫣挽了袖子,跪坐到一匹正在掙扎的馬兒身前,“大夫,人能用嘔吐之法,馬兒能否用?”
“王妃,真的沒救了……”大夫跪到她的身邊,小聲說:“毒發成這樣,一定不是短時間裡中的毒。”
“歡喜呢……”漁嫣指歡喜。它是脾性極烈的戰馬,到了此時還不肯倒下,四肢一直在劇烈的顫抖,可一雙大眼睛裡卻開始流下淚來,成串晶瑩。
一定是痛的!
漁嫣的心都要碎了。雖然這歡喜才送給她,只馱着她跑了一晚而已,但這馬兒是有靈性的啊!它就這樣看着漁嫣,想掙扎着走過來,卻怎麼都挪不動原本可以高高躍起的四蹄,甚至都不能悲鳴一聲。
“阿朗,它有救的,把它帶到井臺邊去,讓它吐……”漁嫣起身,快步跑過去,抱住了它的脖子,大聲說:“歡喜,你撐住,我會治好你。”
“晨瑤呢?晨瑤怎麼不來?”她又扭頭看來處。
“瑤夫人今兒也病了,此時正在扎針放血。”大夫抹着汗,趕緊回她。
“我自己來。”漁嫣心中一沉,晨瑤不過着個風寒而已,憑她的醫術,一副藥就能好大半,怎麼會一天一夜過去了,還爬不起來?
“阿朗。”漁嫣叫上阿朗,讓侍衛們幫忙,把歡喜擡起來,往井臺邊跑。
她在最前面,埋頭跑了一截,一頭和一人撞了個滿懷,擡眼一看,青衫長袍,兩邊的衣袖上各繡着一枝白色玉蘭花,是夜家的人,好像正是先前那個轉頭看她的人!
“王妃娘娘。”他一抱拳,溫文爾雅地行禮問安。
漁嫣仔細看他一眼,生得倒還清秀,只是細長的眼睛怎麼感覺在哪裡見過?此時懶得多想,扒開他大步往前。
“這是怎麼了?”那人一看衆人擡着的歡喜,疑惑地問。
“馬兒吃錯東西,中毒了。”漁嫣匆匆說着,扒開他繼續往前跑。
“我看看。”那人卻大步走向了歡喜。
“你會嗎?”漁嫣轉過頭來,秀眉緊鎖。
“略懂。”他到了歡喜面前,扳開歡喜的嘴巴看看,又掏出帕子在它的眼睛上抹了一把,低聲道:“應該是一個時辰之前中的毒,還有一線希望。”
“這也看得出?”阿朗狐疑地打量着他。
“看馬兒的汗和眼淚都是淡青的顏色……沒時間解釋,把它放到井臺邊。”男子點頭,大步往井臺邊走。
“死馬當活馬醫吧。”阿朗小聲說。
晨瑤不肯出手,大夫束手無策,漁嫣決定一試,若能治好歡喜,其餘的馬也有希望。到了井臺邊,男人拿出一把把匕首,用火摺子燒了,往馬兒的四蹄上輕輕一劃,歡喜抽搐一下,污血往外涌來。
“拿鹽來。”男子又說。
一名侍衛飛快跑開,不多久端了一碗粗鹽過來。
“在它肚子和背上用力揉。”男子抓了把鹽,揉在歡喜的肚子上。
漁嫣立刻學着他,在歡喜的背上開始揉按。歡喜的眼睛緩緩閉上,眼淚卻還在流個不停。
“歡喜。”漁嫣嚇到了,趕緊推它。
“不要緊,它是累了,繼續,不要停。”男子看了看漁嫣,脣角揚起一絲不益覺察的笑。
漁嫣轉頭看他,小聲問:“你叫什麼。”
“在下簡言。”男子垂下眼簾,手臂用力,在歡喜的肚子上用力揉了四五下,又說:“是夜家九州銀號的掌櫃。”
漁嫣點點頭,全神貫注地開始給歡喜用鹽搓按。
斜陽漸濃,大片血色鋪陳,染紅了井水。不時有人來說,又有幾匹戰馬停止了呼吸。漁嫣不肯放棄,按着簡言說的,繼續給歡喜救治。
“瑤夫人已經到馬廄。”一名侍衛跑過來,小聲對漁嫣說。
漁嫣擡頭看了一眼,若等她此時來,黃花菜都涼了。
夜明月也帶着夜家的人過來了,見簡言在這裡忙碌,微微不悅,也沒多停留,很快就走開了。
一身大汗浸溼了漁嫣的衣衫,額角上又開始發燙,她停下來,擡袖擦了一把汗,看向歡喜。它看上去好了許多,不再流那些青色的汗水,眼睛也睜開了,柔柔地看着她。
“就這樣能解毒嗎?這是什麼毒?”
“若沒錯,是青桅,應該是草料裡混進了這些,青桅常混在稗草裡,若不細看,分不出來。”地簡言低低地說。
“你是帳房,怎麼會醫?你們今天來大營幹什麼?”漁嫣盯着他問。
“王妃多心了,今日是交餉的日子。”簡言笑笑,站了起來,到小井邊打了一桶水過來,緩緩澆到了歡喜的身上,又對阿朗說:“好了,你給它洗洗乾淨吧。”
“謝過簡掌櫃。”漁嫣起身,手背抹過了臉頰,兩道青青的污漬橫過俏臉。
此時天已大黑,稀疏的月光籠下來,沾溼的裙角粘在腿上,隱隱看到兩條纖細的腿。
“在下先告退。”簡言點頭,轉身時,脣角的笑又揚了起來。
“你站住。”漁嫣突然叫住他。
簡言腳步停下,漁嫣快步上前去,繞着他走了一圈,盯着他的臉看。
“你在夜家呆了多久?”
“十年。”簡言笑笑。
有十年之久,若是假冒,與他同行的人,不會認不出吧?起碼夜明月可以認得。漁嫣覺得自己多心,天下長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簡掌櫃,明月夫人讓你過去。”侍衛匆匆過來,叫走了簡言。
“王妃你也洗洗吧。”阿朗和侍衛們把歡喜擡起來,叮囑他們把浴桶擡進大帳。
沒有侍女,漁嫣掩好帳簾,自己泡進了水裡。累這一天,尤其是給歡喜那大傢伙按了一晚上的背,胳膊全酸了。
微燙的水浸過來,讓她稍微放鬆。這事蹊蹺,喂戰馬的事,一定是細中有細,不可能認不出青桅草。留在大營裡的戰馬還有兩百多匹,隨時準備出戰,這些馬兒出事,一旦有敵來襲……漁嫣擰擰眉,又開始想簡言那人。
水太暖了,漁嫣泡了會兒,昏昏yu睡。
一隻手突然探進了水裡,掬了把水澆在她的臉上,她一個激棱,猛地睜開眼睛,發現又是幻覺!而此時外面響起了她方纔還在擔心的聲音。
“有人襲營!”
她匆匆從浴桶中出來,剛披上衣裳,就有利箭帶着火焰射中了大帳。
“王上攻城渡河失利,負了重傷。”
又有人大喊起來,在營中四下回響。
漁嫣來不及穿鞋了,腰帶一系,面具一扣,衝出了大帳。
眼前一片兵荒馬亂。
“王妃,這裡。”阿朗衝過來,拉着她就跑。
“是真的渡河失敗,他受傷了嗎?”漁嫣着急地問。
“先去安全的地方。”阿朗搖頭,帶着她匆匆往營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