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蒼鶴山。
寒月峰。
夏極在黑暗裡伸出手,感到掌心一涼,
藉着微弱光華看去,隱約能辨出掌邊沾着一點六棱雪花。
“明明還未入冬,卻下雪了?天氣越來越反常了。”
他仰面對着天空,雨水直接把易容衝去了,露出青絲白髮與一張平靜的臉龐。
夏極扯去富商的外衣,披上了灰色的斗篷,偏離了山路,往下走去。
才走了一會兒,他隱約聽到從山莊傳來的匆匆腳步聲。
緊接着是新娘子的聲音。
她在大聲喊着:“老師!老師!”
顯然是安尋有了猜測,醒悟過來而衝出了婚宴來尋夏極。
然而,她是順着山路往下跑去的,自然不可能找到。
聲音遠去,夏極緊了緊斗篷,
在雪雨裡灑然而行。
片刻,他已經到了一處幽黑的山域。
沒有半點光。
他忽然停下了腳步,因爲右側的巨石,他已經看到兩次了,這隻能說明一點,有人布了幻陣類的區域,以至於產生了鬼打牆的效果。
於是,他就站在原地,雙指掠過眼前,燃燈禪照破虛妄,他已經看清了這幻陣,也看到了不遠處一個沒有身影的人。
夏極卻沒動。
因爲,一個自以爲掌握的主動的人,纔可能不小心說出更多的秘密。
他只要在幻陣裡一動不動,那人就會覺得穩了。
然而,那道沒有身影的人似乎沒準備問他什麼,而是擡頭看向山腰方向,冷哼一聲“沒用的東西們”。
他已經察覺自己派去的人失敗了。
爲了不讓鬼帝大人久等,他決定親自出馬了。
說完,他冷冷看着被困在幻陣裡的夏極,不屑地搖搖頭,然後竟直接繞過幻陣,身形飛射而出,向着山腰而去。
但他才飛射了...兩米,就被一把從後抓住了。
那人瞬間懵了,還未反應他整個人已經被掐着脖子高舉了起來。
淡淡的聲音從後傳來。
“說吧,爲什麼要擾亂婚禮?”
那人張大嘴。
但卻被掐着脖子而說不出話。
夏極隨手把他丟開。
那人才看到這是那被困在陣裡的男人...
“你...你沒被困??”
話音剛落,風雪爲刀,直接向着他的軀體斬下。
當!!
刀斬到手臂,發出金石之聲。
還沒等那人露出得意之色,夏極手壓了壓,刀上力量增加了不少,直接卸了他的一隻手。
“回答問題。”
“你...”
夏極手指一壓。
風雪爲刀,再斬一隻手臂。
那人死死瞪着他,卻閉口不言,因爲他知道自己閉口不言大不了就是死,但如果說了那就肯定是生不如死。
然而,他面前的男人忽然蹲了下來道:“走吧,帶我去見你吳家的主子。”
夏極是從之前的驅鬼手段進行的猜測...
但那人驚恐的表情已經出賣了他,也證實了這個猜測。
於是,夏極道:“我也是世家人。”
那人更驚恐了。
夏極問:“你不知道我在這兒麼?”
那人急忙磕頭:“小人不知,實在不知。”
夏極溫和道:“帶我去見你的吳家主子吧,否則我直接去找吳姬。”
那人聽到“吳姬”兩字,再無懷疑,只能在前帶路。
兩人一前一後,快速地穿過夜幕。
一個時辰後,便是來到了一處湖邊。
湖看似是荒湖,但吳家就喜歡在這些偏僻的地方建立奢華的私人莊園。
夏極隨手殺了帶路人,擡手一招,湖邊的一根蘆葦便是投落到了黑幽幽的水面上。
他踏步而上。
一葦,
渡水。
同時揚聲道:“蘇家風南北來訪。”
聲音穿透了無數重風雪,貼着水面往前滾滾而去。
平淡,但卻如雷音轟鳴,籠罩遠處的黑暗莊園。
黑波盪漾,男人長髮飛揚,脣下微蓄着未曾來得及修理的鬍渣,他眸子平靜地隨着蘆葦往前。
未幾,
湖上有了迴應,聲音隔空數千米傳了回來。
“你殺了本座的人?”
夏極淡淡道:“你吳家爲何一而再,再而三針對我的徒兒?”
聲音同樣傳往數千米外。
說完,整個湖面與山莊又陷入了平靜。
夏極負手,閉目,隨波逐流。
遠處終究傳來了帶着嘲諷的聲音。
“本座道是誰,原來是十境的蘇家廢物,你不顧世家佈局,爲了幾個無足輕重的賤民,下場擾亂了我吳家的佈局,屠滅了多少我吳家收攏的地下勢力?!
本座還未找你算賬,你倒是問起本座來了。”
夏極神色平靜。
那聲音繼續道:“你今天殺了本座的人,本座要一個交代。”
夏極笑了笑,他仰起頭,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秋雨和初雪,隨着他這麼一口的呼吸,天地好似都安靜了下來。
夜色變得寧靜。
萬物變得寂靜。
湖水的潺潺聲沒了。
水波的流淌聲,風雨的拍打聲,都沒了。
他如是念着佛偈般輕聲道:“十年風雨十年燈,閱遍天下無數文。青燈書齋細數法,不意竟成一萬法。”
唸完,
他身後忽然出現了諸多的一重法相,
一重未盡,又生一重,
一重連綿一重,
如是山勢奔騰似羣象發情,
山嶽憑空而立,
星河無宇而生。
幾個呼吸之間,天空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撕裂了開來,撕出雲層後那照破山河的明月光。
月光皎皎,將一道可怖而不規則的身影投落在數千米的大湖上。
那踩踏着蘆葦,隨波而行的男人,不知何時,身後法相竟如孔雀開屏,一眼望去竟是望不到盡頭。
而這諸多法相使得他軀體如是膨脹了近千倍。
那普普通通的蘆葦上,站着的豈還是原本的凡夫俗子?
那是一個站在浩浩長湖之上的神明。
揹負着數不清法相的神明。
恐怖威壓,壓得四周無有生物敢再鳴叫半聲。
無有光明敢旁落。
無有風雪敢擾來。
淡淡的佛偈繼續響起:
“不意竟成一萬法,我以萬法磨一象...”
最後一字落下...
夏極右手抓出黑刀雷火。
壓刀,
拔刀,
刀出鞘,
斬出。
不知幾多的茫茫法相如是尋到了發泄口子,順着那一刀往前斬出。
斬破茫茫月色,
斬破風霜雨雪,
斬破幽黑湖面。
斬破了一切的靜止,
喚醒了這寂靜的世界。
刀光糅雜着雷光,跳躍着無窮雷弧,攀爬着諸多法相,使得一切都運動了起來。
難以形容這一刀的璀璨。
它從天而降,斬過了數千米,把一座島當做了一個人,
刀若斬中了人,人會死。
刀若斬中了島,島嶼中分,仿如被一隻星河裡垂落的雷電巨手死死劃了一下。
轟!!!
湖浪濺起千丈,月色裡,雨雪裡,那無窮湖珠之間不時有雷弧跳躍,不時又蒸汽逆衝,而刀的巨大威力已經讓整座島炸開了,陷入了煙塵裡。
其中的一切都在這一刀之下毀滅,化作塵埃,
一切生命都在這遙遙數千米外的一刀裡歸於死亡國度。
夏極輕輕咳嗽了兩聲,顯然這樣的揮刀也是讓他感到了疲憊,
他回刀入鞘,問了聲:“這樣的交代,夠嗎?”
聲音擴散向那化作塵埃的莊園。
但卻沒有得到任何迴應。
他知道對方沒死,因爲對方只是被這一刀的餘波波及,而且在對方及時地用了某種防護法器,又變出了法身,那法身是某種巨大化的法身,種種因素疊在一切,使得對方只是重傷而沒有死亡。
夏極本也沒想殺他。
他仰頭,法相消失,天空又慢慢被鐵灰色彤雲癒合了起來。
風雪依舊,秋雨依舊。
他等了良久,依然沒有等來回應,想來那自稱本座的對方已經回答不出話了。
於是,他繼續道:“不要再碰我的弟子了,同是世家人,沒必要。我雖然是十境,殺你,殺你們,足夠了。”
說完,他也無意再去訪問這無名吳家小島,轉身踏波離去。
他身後遠處的塵埃裡...
一個身穿黑色帝王袍的男人全身是血,已經暈死了過去。
...
...
夏極回到鏡湖莊園,坐在了湖心書齋,看着黑暗發着呆。
坐了一會兒,忽然齋院外的秋雨裡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腳步聲帶着些侷促和緊張。
來人站在齋院院前的拱門後,似是靠着牆獨立了會兒,才如下定了決心而轉身。
石塔裡柔和的燭光照出了來人的模樣。
那是個嬌小的,長不高的姑娘,
面容不是很好看,中等而已,雙頰帶了些微雀斑,眸子裡寫着一絲內斂的安靜,
但挽着的那如是發育不良的細軟長髮,爲她增添了幾分少女惹人愛憐的味兒,
這是原本九十九名弟子裡排名倒數的一位姑娘——趙燕歌。
趙燕歌手裡端着羊肉湯,小心翼翼地走到書齋前,半跪在屋檐下,鼓起勇氣揚聲道:“深秋風寒,老師卻從外歸來,卻還在熬夜,徒兒煮了羊肉湯,想爲老師驅寒保暖。”
夏極點起燭火,看着門外那顫抖着的弟子,
她瑟縮地看着自己,生怕被拒絕,畢竟在她眼裡,師尊高高在上,深不可測,而她在諸多弟子裡又是倒數...
夏極溫和道:“燕歌,進來吧。”
趙燕歌驚詫於老師居然記得自己的名字...
如果她沒記錯,這是老師第一次叫她名字。
她垂着頭,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挪,挪到茶几前,把羊肉湯放在茶几空着的地方。
湯很香,撒了胡椒,飄了蔥花,浮起的羊肉刀工很好,幾乎每一塊大小都一模一樣,沒有死板的肉,全是帶了皮,糅了一層淺淺的橋到好處的肥膩的羊肉塊兒。
可見趙燕歌在煮湯時,是多麼的小心翼翼,多麼的誠惶誠恐。
小姑娘放下羊肉湯,急忙後退。
夏極道:“我又不吃人,這麼怕我幹什麼?”
趙燕歌訥訥道:“弟子沒...沒有。”
夏極笑道:“坐到我對面來。”
趙燕歌咬着嘴脣,坐了過去,盤膝,垂首。
夏極吃起了羊肉湯,湯很香,很暖。
他抓起碗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然後讚歎了一聲:“做的真不錯。”
趙燕歌聽到他的誇獎,眼睛都亮了。
夏極問:“是有不懂的地方要問我嗎?”
趙燕歌舒了口氣,急忙從懷裡抓出了一個筆記本,然後翻開,露出筆記本上記錄地密密麻麻的字跡。
她真到問的時候,又有些擔驚受怕了起來,老師時間何其寶貴,自己怎麼可以問這麼多問題呢?
就在她猶豫的時候,夏極一把把筆記本抓了過來,細細翻閱起來。
良久,他遞了回去。
不得不說,這弟子是真的笨。
不少明明很簡單的問題,她卻鑽了牛角尖,有些一目瞭然的東西,她偏是想不明白。
於是,夏極耐着性子和她講了起來,時不時以筷爲刀,比劃兩下。
他如今於武道一途,是宗師中的宗師,深入簡出地講解讓趙燕歌頻頻點頭。
燭火燃了一夜。
其他經過的弟子隱約聽到書齋裡不時傳來老師的罵聲。
“手伸出來,打手。”
“你怎麼這麼笨?”
衆弟子明白了,是如今七十二人裡排名倒數第一的趙燕歌在請教老師。
講了一夜,夏極講的口乾舌燥,同一個問題來來回回講了十多遍,那姑娘居然還只是看不下去他再講,而強行承認自己懂了。
講到天亮的時候,黎明光線穿破了冰冷的空氣,秋雨停了,落葉滿地,有弟子開始主動去掃地了。
趙燕歌仰面躺在書齋裡睡着了。
夏極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擡手一吸,抓了一件羊毛毯爲她蓋在了身上。
他自己略微調息,便是恢復了精神。
走到門外,他忽然愣了愣。
鏡湖莊園入口的氣罩處正停着一艘小舟,小舟上有一對少年少女,都穿着蘇家弟子的衣衫。
夏極意念一動,便是解開了護莊玄陣,任由那小舟駛入。
少年少女一到岸邊,就看到了夏極。
夏極也認得兩人之中的少女,正是蘇疏。
蘇疏忙道:“風先生,家主緊急招你回去,似乎有吳家人上門了,說是你打傷了他們的人。”
夏極問:“吳家要怎麼樣?”
另一名少年道:“還不知道,但打傷了就打傷了,還想討個公道?吳家人算什麼東西,風先生打得好!”
蘇疏在一旁深表贊同的點頭道:“是啊,吳家人怎麼有臉來我蘇家的?打不過人還跑來說什麼,說他麻呢。”
夏極心底哭笑不得。
世家就是牛逼。
實力可以不行,但絕不會認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