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是在七月十二那天啓程去的福佑寺上香,然後在賢皇后忌日前一天去了先帝的妃園寢祭拜。
幾天後,薛皇后也終於知道皇帝要在壽辰當日賞壽康什麼了——重頭戲是一對兒十八層象牙鏤雕龍鳳花鳥的同心球。薛皇后也是出自世家,但最多也就見過八層的,此時看了這個不由稱奇,“此球果然精美絕倫。”皇帝也頗爲自得,“這也不算什麼,只要到時候皇姐能喜歡就好。”
薛皇后笑着說了句皇姐必然喜歡,然後就接着看下去,皇帝還備了新制的鑲寶石的八音盒、瑪瑙獸首杯、牙雕觀音等等,又替太后備了一份,多是些新制的首飾、如意等等。薛皇后瞧着,心裡有點兒不踏實,唯恐皇帝待會兒覺得自己的禮薄了。但皇帝只是拿着皇后的禮單掃了一眼,然後說了一句,“永寧的那份不必太重,比着昌寧和榮安的例減一成罷。”薛皇后回憶了一下去年這二人的例,“那便將那對兒紫檀木嵌翡翠的如意和鍍金寫字人鍾去了罷。”
“那個鍾……雖然是個新鮮玩意兒,但畢竟諧音不大吉利,去了也就去了。回頭過段日子再找個理由進上去罷。”皇帝道。薛皇后心道,就這麼一個玩意兒,您還算計我的,生怕我剋扣下來不成麼?不過說實話,那鐘的確精妙,裡面那個小人居然真的能寫字兒,就跟傳說中諸葛先生的流牛木馬似的。而且寫的字兒也應景兒,‘千秋萬歲,福壽安康’。薛皇后想,這些工匠也是會奉承鑽營,剛學會了做鐘錶,就挖空心思弄出這麼個奇巧來,只是可惜鍾就是鍾,陛下到頭還是忌諱了。
“是,陛下,您要不要看一下和順長公主那份兒?”薛皇后覺得自己還是把話都說到了比較好,省得日後出了什麼問題皇帝把她也算進去。
皇帝一挑眉,“若有禁物就由中宮宣諭訓斥就是,不必給朕看。”薛皇后看皇帝這麼不待見和順長公主,不由更爲待會兒事情的走向捏把汗,她將禮單遞過去,“陛下還是看看罷。禁物倒是沒有……只是看着不大妥當。”
皇帝皺着眉接過來看了一眼,“這不都是好東西麼?有什麼不妥?”
和順進的當然都是好東西,葡萄紋玉飾、石榴紋的玉瓶……薛皇后覷着皇帝的臉色,小心地道:“東西都是好東西,只是這花紋……都是祈願多子……”
“行了!”皇帝怒喝一聲,打斷了薛皇后的話,“東西還給她,這事兒不許讓皇姐知道。”
壽康不知道,壽康現在正忙着試壽辰當日的禮服。
那大紅的禮服上是織金龍鳳紋,明黃鑲邊彩繡青鸞,又佩了明黃的寶帶,上頭又鑲了大小珍珠十八顆,雙龍搶珠的玉帶飾,又有雙鳳飛天的羊脂玉佩。更有九龍九鳳金冠,上頭又鑲了無數珍珠寶石。壽康看着穿衣鏡中的自己,遲疑了片刻,對過來送禮服的人道:“這恐怕不妥,我是哪個名份牌兒上的就敢用九龍九鳳?”
內務府派來的人忙笑道:“禮部的大人們自然不敢逾制,這些都是陛下吩咐了的。”壽康入內換下了禮服、金冠,出來時便讓把禮服和鳳冠又交給了那送過來的小太監,“請內務府轉告禮部,這樣的禮服冠戴我實不敢受,還請禮部代爲稟告陛下。”內務府派來的小太監心中叫苦,暗道,難怪那些大太監不願意來,這種話可怎麼回給上頭?他想了半天才道:“長公主壽辰,陛下加恩,這都是您的喜事兒啊。”
壽康搖搖頭,“並非我不知恩不圖報,只是我用了九龍九鳳,皇后娘娘又該用什麼呢?”
小太監一愣,他雖然年紀小些,資歷也淺,但畢竟不是第一年入宮了,不得與尊上服色稍有衝撞這點子忌諱他還是知道的。但他能說什麼呢?他只是個跑腿兒的,做主、定製這樣的大事他連旁聽的資格都是沒有的。當下臉上便露出些難色。
這小太監才十五六本就年紀小些,長得又清秀,一時臉上帶着難色,倒有些可愛了。壽康看着不由一笑,言語中多少便帶了些安慰孩子的溫和之意,“我曉得你的難處,這樣兒罷,我也不難爲你,這禮服也就罷了,我收下了,你只帶着這鳳冠回去,就說是我的意思,我說了,不知道皇后娘娘冠戴如何,恐怕冒犯,故而不敢接着。”
這話聽着的確緩和多了,小太監想了一會兒也覺得自己回去算是可以交代,便忙謝恩,“長公主體諒奴才,這是奴才的福氣。”
小太監回去原原本本的把話學了一遍,內務府的人又去禮部學了一遍,最後禮部尚書拉着梓敬跪在御書房的地上再學給了皇帝。
其實這也是禮部的難處,本來皇后在大典上可以戴六龍六鳳或者九龍九鳳,但壽康戴了九這個數,就把皇后架到了一個很尷尬的地位。薛皇后如果戴六,那就是矮了壽康一頭,即使皇帝樂意,薛皇后也能忍,禮部也不願意好端端的就得罪了薛家。而皇后如果戴九,那無論是說皇后衝撞壽康的服制還是說壽康衝撞皇后,最後的罪過都是禮部的。唯一能解決這所有問題的方法,就是比着當年壽康下嫁的例,給皇后送十二龍鳳冠……但皇帝恐怕又不願意……
下頭兩人遲遲等不到皇帝開口,萬般無奈,梓敬只好道:“皇兄,這事兒……的確於禮法上難以實行。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這內宮中也不能有一個和皇后比尊的人罷?”
“你如今倒是很懂禮法,當初在這兒哭着鬧着要納自己義妹的又不是你了?”皇帝瞪了梓敬一眼。梓敬聽皇帝翻舊賬,心中十分不以爲然,但面上還是得賠笑着,“皇兄這就是寒磣弟弟了……當初都是弟弟不懂事,氣着您了,如今跟着禮部衆位大人學了不少,再不敢犯這樣兒的渾了。”
皇帝沒理他,揉着眉心想了半天才說道:“行了……那你們說說該怎麼辦?”
梓敬看了看禮部尚書,禮部尚書無法,只好硬着頭皮道:“臣等以爲,當請皇后娘娘戴九龍九鳳冠,請壽康長公主戴三龍六鳳冠,昌寧長公主、榮安長公主戴二龍六鳳。”壽康爲長姐,又是元后長女,高出其他妹妹一頭,不但昌寧、榮安可以接受,天下文人士子也會以爲然。
這是長幼秩序,也是嫡庶之別。
皇帝看着禮部尚書,過了半晌方緩緩地道:“王尚書這是給朕找不痛快呢,還是給皇姐找不痛快呢?”
王青雲當時便出了一身冷汗,嚇得連連叩頭,稱臣死罪。梓敬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兒,上前一步幫王青雲解圍,“皇兄,皇嫂畢竟是小君,是一國之母,這禮制上不如太皇太后呢是禮法所在,但不如皇姐……”皇帝打斷了他,“這是長幼秩序所在。”
梓敬無語。這還能說什麼呢?這明擺着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再勸下去,恐怕王青雲人頭不保,自己這個王爺也做到頭了。
王青雲此時心裡也叫苦,賢皇后昔日封皇貴妃的時候,先帝就革了三位禮部尚書的職,原因就是這三個人誰也不願意領命給一個宮女出身的人準備封皇貴妃大典。他如今難道也要面對類似的困境了麼?其實也不是王青雲真的故意給皇帝找不痛快,他沒那個膽子,只是禮制擺在那兒,他今天領旨,明天就能變成天下文生口誅筆伐的‘佞臣’,以後一家子的子弟出門都不好意思做人了。思及此,王青雲也不得不再說一句,“陛下,天子長姐再尊……”
“行了。”皇帝擺擺手,“長公主戴九龍九鳳冠受內外命婦大禮,禮畢,內外命婦再至坤德宮拜皇后,皇后也戴九龍九鳳冠。而後,皇姐帶內命婦開家宴,皇后領外命婦另行開宴。不在一處,不就不衝撞了麼?”
梓敬和王青雲對視一眼,都覺得皇帝在壽康的問題上已經無可救藥了。不就是戴個三龍六鳳麼?不行戴六龍六鳳也行啊,就非得是九不可?但……算了,反正也是沒救了,就甭多說了。梓敬這樣想着便要答應下來,但不想王青雲突然說了一句,“皇后娘娘是中宮至尊,豈能受拜於長公主之後?”
梓敬瞧瞧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心中暗叫不好,忙跪下道:“皇兄息怒!王尚書的意思是……是……皇嫂和皇姐都體制尊崇,不宜分出個先後來……”說到這兒自己也是一頭冷汗,不禁心中暗罵王青雲沒事兒找事兒,天子降旨了,那就讓先拜誰就先拜誰唄,又不是叫你去拜,你管那麼多呢?
“此事不必再議,就這麼辦罷。皇姐是朕的長姐,於社稷有功,於朕有恩,當得起這樣的禮數。都跪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