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進到宮裡的東西無一不是精品中的精品,這個食盒也是一樣。
足有半人高的象牙食盒,雙層透雕蓬萊仙島仙人樓閣圖,樓閣上雕樑畫柱竟也雕得清清楚楚,如此寶物,即使在宮中也實在不多見。
壽康看了許久仍是一頭霧水,那麼幾個蓮子至於皇帝這麼高興,賞這樣的寶物下來?
此時攬星和懷辰也已經趕回來了,去接她們的傍日和抱月見了她們未語先笑。攬星二人正疑惑間,便聽抱月道:“你們兩個小蹄子當真命好,帶着個蓮子回去就哄的陛下那麼高興?快說說,得了什麼好彩頭了?”
懷辰忙問怎麼回事,傍日便笑着將食盒的事兒說了,“要說你們也真行,陛下的賞都下來了,你們卻纔回來,不知道這中間又去哪兒鑽沙了!”
攬星二人這才明白,直急得道:“我的好姐姐們,這哪兒是賞啊!陛下這是發脾氣呢!”見傍日二人不解,她們也不多解釋,只是道:“快帶我們去見長公主!這可是……哎呀!”
“奴婢剛把魚送到王府,成公公就拿着陛下的聖旨來把王爺一頓好罵。王爺一開始也不明白,後來問了才知道,陛下得了蓮子本是高興的,結果一聽說太皇太后、太后和皇貴妃都另得了魚,就有些不高興,再一聽說奴婢二人還拿了東西去王府就更是不悅。這才……王爺就把奴婢二人留下,說奴婢二人更知道陛下喜好,總比他家裡那些奴才強,便讓奴婢們去廚房給陛下做紅燒魚,這才耽誤了。”攬星飛快地將事情經過講了,然後便拉了懷辰跪下請罪,“是奴婢愚鈍,給陛下送蓮子的時候就該想到魚的事兒……請長公主責罰。”
壽康這才明白過來,她嘆了口氣,“罷了,起來罷,這事兒不怪你們。是我糊塗油蒙了心,竟疏忽了這樣的事兒……天子威重九重,是我冒犯了……”說罷便命抱月準備紙筆,要寫請罪摺子。懷辰見了忙膝行兩步上前,“長公主,這事兒原不該奴婢多嘴。但您想想,外人不知道內情,只看見陛下剛賞了您,您便上摺子請罪。這豈不是說陛下賞的錯了麼?而且王爺也跟陛下說的是這魚是您讓他幫着做好了再送進宮去,不論陛下信不信,這話總是說出口了,您這麼一請罪,可不是打了王爺的臉麼?”
壽康讓傍日扶起了懷辰,“你說的是,但這事兒總是我做的不妥了。老五捱了罵,就怕皇貴妃那裡也要受連累……”她想了一會兒,吩咐道:“去剝些蓮子來,我給陛下親手做個蓮子羹……如今知道了原委,總不能再裝聾作啞了罷?”
天子一喜自然賞賜金山銀山,但天子一怒,更能賜下屍骨如山。焉能不讓人心驚?
攬星突然想起來梓敬說的那個宮女的事兒,忙便告訴壽康了。壽康一愣,“這成何體統?哪兒有哥哥拿妹妹身邊兒丫鬟的道理?那個宮女膽子那麼大,敢勾引老五?”
說雀兒勾引梓敬也許不怎麼恰當,但說她膽子大卻是半點兒不摻假的。
永寧有先皇遺旨撐腰,得了‘例比壽康長公主’的聖旨,在宮中自然少了許多約束。但她又不像壽康有六宮權柄,加之要守孝,整日無事,便只得帶着雀兒在宮裡到處閒逛。一開始,年長的引教宮女還說兩句,“長公主爲母守孝不便時常外出,不如多給皇貴……賢皇后抄寫經文,多在佛前祝禱,也是一片孝心。”但每每此時,雀兒都要斥責,“誰是主子!我看你們雖然一口一個奴婢,但心裡都沒把長公主當主子!”引教宮女們聽了自然趕緊跪下請罪連說不敢,只是從此也不好再勸了。但她們管不得永寧還管不得雀兒麼?自然不免要訓斥雀兒不知天高地厚,要教壞主子之類,卻不料雀兒將事情告訴了永寧,不知又說了些什麼,竟讓永寧跑到太后面前說這些引教宮女奴大欺主。太后本就常覺得對不住永寧母女,這麼一聽自然大怒,不問青紅皁白就把幾個宮女一人打了二十大板轟了出去,又斥責了內務府,讓他們重新選了引教上來。這次換來的引教得了前任的教訓,再不敢多管永寧主僕,她們要做什麼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雀兒就是在這樣沒人能管得了她們的情況下,在御花園裡遇見梓敬的。
“翠縷、翠縷,”雀兒叫着永寧的名字,“你快來看!這菊花是綠的!還有黑的!”
“那是‘綠芙蓉’和‘墨菊’。”梓敬從假山後轉過來,含笑道,“翠縷是誰?”
雀兒也不認識親王服色,瞪了他一眼,“這分明是菊花,怎麼是芙蓉?”梓敬看她不行禮也是一愣,但還是笑道:“這菊花的名字就叫‘綠芙蓉’。”
這時永寧也過來了,她雖然不認識梓敬,但她身後跟着的宮女太監們可是認識親王服色的,當即呼啦啦便跪倒一大片,個個口稱給王爺請安。梓敬笑着叫起,看了看永寧的公主服制,便道:“看這年紀,大約便是我那沒見過的妹妹永寧罷?我是你五哥。”永寧這才拉着雀兒給他行了個禮。梓敬見了忙避開了,“可是不敢,你是欽賜御前免禮的,我怎麼敢受呢?”說完又問雀兒,“你叫誰翠縷?”
雀兒眼珠子一轉,“你不是五王爺!”梓敬一愣,“爲什麼?你怎麼知道?”
“你要真的是翠縷的五哥,怎麼會不知道她的名字?”雀兒說的理所當然。梓敬卻是一呆,翠縷……這麼個小巧的丫鬟的名字,是永寧的閨名?這要是讓大姐聽見了怕又要罵不成體統了罷?他忽然想到。不過也的確不成體統,女孩兒的閨名怎麼能讓宮女滿世界瞎嚷嚷呢?聽說,當初大哥不過是在皇兄的伴讀薛昭鴻面前叫了大姐一聲‘容川’就被皇祖母訓斥了……這宮女……但他和永寧基本也可以算是第一次見面,自然不好意思就訓她的奴婢,只好隱晦地提醒了一句,“御花園不興這樣吵鬧的,今兒也就是我,下回要是讓皇兄聽見了,他難免要生氣。”
雀兒卻撅起了嘴,“這皇宮就是死氣沉沉的,要我說,還不如在福佑寺的時候輕鬆自在。”
梓敬見多了削尖了腦袋要往這‘死氣沉沉’的皇宮裡鑽的,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嫌宮裡不好,便忍不住逗她,“這天下最大的富貴都在宮裡,你不喜歡麼?”
“皇貴……皇后生前總說,富貴……富貴於我如浮雲!”
梓敬笑了起來,先帝棄羣臣的時候他才三歲,連先帝長什麼樣子都記不得,更別提既不是他生母又沒養過一天的敦皇貴妃了,因此也沒覺得這句話怎麼樣。他笑道:“既然富貴於你如浮雲,那你怎麼還要入宮來?”雀兒卻不見一點兒尷尬,反而更加理直氣壯起來,“我要陪着翠縷啊!皇后說過,後宮是會吃人的,要我一定要保護好翠縷!”
若是別人——比如壽康——聽了這話肯定不免問一句,“這宮裡賜了她的還少麼?她還有臉要說什麼後宮吃人?”但現在站在這兒的是梓敬,還是那句話,梓敬對賢皇后的印象也僅僅是她是被太皇太后轟出去的,這樣而已,所以他聽了這話,反而覺得賢皇后有些可憐。可不可憐麼?別人皇后都是雙諡加帝諡,只有她,單諡還不給系帝諡……梓敬越想越覺得這個皇宮的確十分對不起賢皇后,因此竟沒覺得這話是該駁的,“你要保護她,首先得保護自己,以後可不要在外頭叫翠縷的名諱了,這要是讓陛下或太皇太后、我皇姐知道了,必然要罰你。當初我大哥,那還是皇父長子呢,不過就是在薛昭鴻面前叫了皇姐一聲兒容川,就捱了皇祖母的罵了。”
“你皇姐是誰?她憑什麼能罰我?”
梓敬忍不住看了一眼永寧,“我有四位皇姐,我說的這位是大皇姐,壽康長公主。我皇兄命六宮以她爲尊,沒人告訴過你麼?永寧,你沒告訴過她?”
永寧泫然欲泣,“我只知道那是大皇姐,但沒人說過六宮以大皇姐爲尊。”
梓敬瞪了一眼她身後的宮女太監,“你們也太沒規矩,怎麼都不知道跟長公主分說這些事兒?”
一衆宮人趕緊又跪下請罪,心中暗罵永寧裝可憐,分明是你無知,連壽康長公主爲六宮尊都不知道,這會兒卻做出這副樣子來,好像誰虧待了你一樣……福佑寺好歹也是皇家寺廟,你母親當時又是皇貴太妃,誰信宮裡的事兒你一點兒都不知道?
不過這倒是冤枉永寧了,宮裡不待見她們母女,一年也不見得想得起來去看望一次,寺裡的大小僧侶則又六根清淨,不理俗務,這些事的確沒人跟她們說。
從此梓敬便十分同情這個幼妹,加上又覺得雀兒與他往日所見之人都不相同,便時常藉着去給太后請安來看看她們。太后早就知道宮中人對永寧冷淡疏遠,如今見他們兄妹好,自然只是歡喜,也不會多想什麼。皇帝則是以爲梓敬是出於孝心,便也沒過問過。只有皇貴妃隱約聽說了一點兒風聲,只是因爲不能確定,加上怕別人說她把手伸到太后宮裡,才只是裝聾作啞。
誰能想到梓敬竟自己把事兒捅到壽康面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