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時皇帝終於下旨, 將安惠公主指婚給朱允寧,並命明年三月完婚。
七月,天子巡幸蒙古, 土爾扈特汗王攜四子烏恩其夫婦前往覲見。
京城的七月還不算太涼, 偶爾還會有些熱, 但在蒙古卻已經冷起來了。皇帝剛到蒙古的時候顯然還沒意識到這個溫度差異, 於是在一日狩獵歸來後, 不出意料的冒了風寒。風寒本也不是什麼大病,吃兩副藥疏散一下也就該好了——太醫原本就是這麼想的,所有人, 包括皇帝自己也都是這麼想的。
至於後來轉成傷寒,的確是誰也沒料到。
一時間隨駕衆人及蒙古各藩王都有些不安——畢竟皇帝的父親就是因爲傷寒棄羣臣的。
“瑤生。”朱弛從身後叫住了薛昭鴻, “陛下今兒如何?”
薛昭鴻剛從皇帝的大帳裡出來, 聽朱弛問起便拱拱手, 先和朱弛問了好,然後道:“還是有些昏昏沉沉的, 不過太醫說脈象上已平和些了。”朱弛便道:“謝天謝地,陛下龍體康健最要緊了。”二人邊說邊往自己的營地去,朱弛想了一會兒突然又道:“瑤生……咱們兩家又要結親了。”
薛昭鴻不想也知道這是在說安惠公主的婚事,當下便笑道:“表哥是和天子結親,薛家哪敢沾這個光兒呢?”朱弛擺擺手, “哎, 話也不是這樣說的。安惠公主是皇后所出, 皇后又是薛家出來的女兒, 放在尋常人家, 朱家可不得跟薛家稱一聲兒親家麼?”薛昭鴻笑笑,覺得他話中有話, 就沒搭碴兒。朱弛見他只是笑,便有些沉不住氣,“瑤生難道不擔心麼?”
“擔心什麼?”薛昭鴻似乎真的不懂。朱弛看了一眼四下,然後低聲道:“若有一日天下人,路祭巷哭……”
“表哥,慎言啊。”薛昭鴻看了看左右,輕聲道。朱弛皺着眉,臉色有些蒼白,“若不是和你,我也不敢說這樣的話。瑤生,你我滿門榮辱皆繫於天子。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薛昭鴻目光微微一閃,而後便垂下眼去,“你我只需忠於君,便不至於有什麼殃及滿門的禍事。”
“瑤生,我們可以做純臣,但做純臣就意味着只忠於當今天子。”朱弛近乎於耳語,但還是刻意咬重了‘當今’二字。薛昭鴻沒吱聲。朱弛看了看他的臉色,又道:“瑤生,我們是一樣的處境,今日是純臣,明日可能就連孤臣也做不了了。”薛昭鴻又沉默了一會兒,這回朱弛沒再催促。直到到了薛昭鴻的營帳外,薛昭鴻才緩緩地問了一句,“瑤生無能,難下決心,只得仰仗表哥。”
“瑤生,我知道你怕一個人,但能救我們的卻只有這個人。”朱弛眼中精光一閃,讓薛昭鴻一時竟愣住了,“表哥說的那人……只怕不是我們的護身符,反而是我們的催命符啊。”
朱弛看看左右,“那是因爲瑤生你不願意低頭。眼下乃是我們滿門生死事,一個人的臉面難道比這個還重麼?瑤生,只要讓那個人知道我們之間有共同的目標,催命符也可以變成護身符。”薛昭鴻突然覺得自己從沒真正認識過這位表哥,“遠隔千里,如何能知呢?”
“安惠公主下降,便是個由頭。”朱弛顯然是早有了謀劃,“一旦回了京城,再想走恐怕就身不由己了。”薛昭鴻垂下眼,輕聲道:“但是表哥怎麼知道她會向着我們呢?她是先帝大公主,憑誰……有那份大尊貴,她都是大長公主,禮制尊崇顯赫。她何必趟這個渾水呢?”
“凡是人都有兩件事兒時刻掛念,誰都不能免俗,”朱弛似乎笑了一下,“那就是身後的香火和萬世安寢之地。”
薛昭鴻突然笑着一揖,“表哥心思縝密,瑤生自愧不如啊。”朱弛便問道:“瑤生這是……”他話還沒說完,便突然噤聲。薛昭鴻覺得奇怪,便順着他的目光望自己身後看去,卻見是皇帝身邊兒的一個小太監正一路小跑着過來。
二人對視一眼,心裡都是咯噔一下。
“二位大人快過去罷,陛下醒了,正大發雷霆呢。”
薛、朱二人趕到的時候,雀兒正跪在皇帝榻前瑟瑟發抖,面前是一隻打碎的藥碗,地上還有一塊兒深色的藥留下的污漬,滿屋子的宮婢都跪着大氣都不敢出。皇帝則將手覆在自己眼睛上,頭微向內側着,似乎不想看見什麼人,即使是聽見薛、朱二人叩安也不曾動一下,甚至過了許久才啞着嗓子道:“都起來罷。”
薛昭鴻爬起來的時候不動聲色地看了仍不敢起身的雀兒,暗自揣測着這丫頭能幹出什麼讓皇帝猜一醒過來就大動肝火的事。卻不知雀兒這會兒心裡也是委屈,她心道,分明是陛下自己一醒,看見我就叫姐姐,這難道也是我錯了?我怎麼就‘大膽’、‘放肆’了?要不是我那公公想表忠心,費盡心思找人安排我來侍疾……
陸續,隨駕的羣臣及蒙古各汗王都趕來聚集在帳外等着帳內的皇帝發話。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皇帝才叫過來成維,“讓他們都散了,朕有些累不想說話。”成維忙領旨出去傳話,不一會兒便回來說衆臣在帳外叩請聖安後都已退下了。皇帝輕輕地嗯了一聲兒,然後終於放下手,睜開了眼,他對薛昭鴻道:“瑤生留下,陪陪朕,朱弛回去罷。”說完他又看了看雀兒,慢吞吞地道:“榮孝郡主侍疾有功,賞。其夫烏恩其弓馬嫺熟,不失祖風,隨朕回京做個御前侍衛罷。”
雀兒哆哆嗦嗦地謝了恩,直到退出了皇帝的大帳,才覺得自己已是汗溼重衣。
薛昭鴻的直覺告訴他,皇帝留下自己必然和他之前大發雷霆的原因有關,但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雀兒做下什麼事能是和自己有關的。還沒等他想通,便聽皇帝道:“土爾扈特王是藩王,得多加安撫。那個烏恩其……讓他們好好安排。”這就是在對剛纔對榮孝郡主發作做‘補償’呢,薛昭鴻心中雪亮,應聲稱是。
這時候成維又帶着小太監重新端了藥上來,薛昭鴻見了便接過來親自嘗藥,然後跪下服侍着皇帝喝藥。皇帝靠着成維的胳膊緩緩坐起來皺着眉喝了藥,卻沒立刻躺下,相反只是擺擺手,讓成維帶着宮婢們退了出去,“瑤生,朕好像做了個夢……”皇帝頓了一下,略喘了兩口氣,“朕夢見……夢見皇父從來沒遇上過……那個女人,所以皇父一直都統御天下,從未離開,然後耿順覲見,提出要求娶皇姐……再之後皇父識破了徐家的詭計,把和順嫁給了耿鶚,保住了皇姐……最終皇姐做了薛夫人……”
朕即沒有辜負祖宗社稷,也沒有辜負自己的手足。皇姐還是朕的姐姐,還願意留在京城,還願意多看看朕,偶爾陪朕說說話……所以朕纔會一睜眼朦朦朧朧間看見牀邊有個女人的身影的時候,竟以爲二十六年來纔是一場夢,而老天有眼,讓夢中的反而成真了……皇帝這些話在舌尖兒上轉了一圈,最後卻只是化作了一聲嘆息。
薛昭鴻心中也是五味雜陳,過了半天才道:“先帝爺必然知道陛下所做一切都是爲了江山社稷,爲了天下蒼生。”
皇帝轉過頭專心地看了薛昭鴻一會兒,然後嘆息着搖搖頭,“二十六年前你這麼說,是因爲徐氏挑撥,二十六年後這麼說,就只能是哄朕了……”
薛昭鴻愣愣地說了一句,臣所言出自肺腑。然後,往事不經意間就涌上心頭。
薛侍衛出身名門,是丞相公子,朝上的事想必都是很清楚的。耿順求娶之事,陛下十分爲難,一來不願駁了耿順,平添戰火令天下蒼生受苦,二來也不希望爲一女子事,寒了薛家的心……薛侍衛此時如果能解陛下之困,來日自己和薛家滿門都必有受益之時。而且,令妹兩年後大挑時,或許也會被惠及……到時候,臨鳳座掌六宮,還不是輕而易舉?然而若不然……恐怕陛下就會多想想薛家的忠心了……天意難測,真到了那個時候,潑天之禍,禍及三族啊。
這……晚輩識淺,還請徐大人指教。
哎,薛侍衛少年才俊,我也不過是倚老賣老罷了,不敢說是指教。我也不過是聽太后她老人家說,陛下恐怕會問問薛侍衛對此的意思,到時候……
晚輩明白了,多謝徐大人。
如果不是因爲徐定仁的這些話,當年輕的皇帝在耿順面前對薛昭鴻說出,朕不願悖先帝之意,改皇姐婚事的時候,薛昭鴻也不會說,先帝不會怪陛下……
說到底,還是功名利祿迷了心。報應、報應……薛昭鴻在心裡對自己扯出了一個諷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