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滿宮嬪妃及內外命婦拜長公主, 壽康這一日起了個大早,穿上了多年不曾穿過的大禮服,梳起了高髻。
到了時辰, 肅貴妃便領着六宮嬪妃和內外命婦進來行禮。叫起、賜座、賜茶, 每一樣兒都是壽康做慣了的, 每一個反應都近乎於發自本能。
“安惠公主呢?”壽康看了看坐的靠近的人, 發現端妃竟坐在肅貴妃對面, 而陳妃則坐在了肅貴妃下手。但她也只是看了一眼,就又彷彿不曾注意一樣,問起了十二年不見的侄女兒。肅貴妃聽問, 忙向前傾了傾身,“回長公主的話, 安惠公主要守足三年, 此時還戴着孝呢。”壽康這纔想起來, 臉上難免有些失望之意。
“早就聽說皇姐寵愛安惠公主,今日才知道果然是真的。”端妃這話一出口, 夠資格進殿說話的一衆妃、嬪和內外命婦無不暗暗皺眉。心中均道,肅貴妃都只是叫一聲兒長公主,先皇后也是做了皇貴妃纔敢叫皇姐的,你一個妃子,誰是你皇姐?壽康心裡自然也不大高興, 但看看座次安排, 便猜這個端妃正受寵, 她也就不願意較這個真兒, 只當沒聽見也就算了, “安惠打小兒就是個有孝心的。當初跟着我去景明園住,還剝了蓮子給她皇父和母后呢。”提及薛皇后, 壽康多少也有點兒難過。她雖然不喜歡姓薛的,但薛皇后到底是個謹慎守禮的,即使她哥哥不是個東西,她本人到底也沒做過什麼危害壽康的事。就算做過,現在人都死了,壽康也不至於還斤斤計較,“皇后……哎……”
肅貴妃剛要開口勸慰兩句,就聽那邊兒端妃已經張嘴了,“皇姐節哀,皇后娘娘在天有靈倘若知道您如此掛念她,必也就高興了。”
這句話本身一丁點兒錯都沒有,但偏偏由她來說就大錯特錯。壽康懶得和她計較,但心裡也難免要記上一筆‘端妃無禮’和‘肅貴妃治宮無方’。
壽康仍舊沒理會端妃,轉頭又問朱弛的夫人道:“安惠公主近來可都好麼?”朱夫人進宮前就猜到壽康恐怕要問安惠公主的事兒,故而早就有了腹稿,當下不慌不忙地起身答道:“回長公主的話,安惠公主一開始的確傷心得幾度昏厥,但幸而身邊兒陪嫁的宮人都很好,伺候得仔細又時常勸着,現在公主已好多了。只是還是常常說着說着話,就說起皇后娘娘在世時候的事兒。”
壽康嘆了口氣,但也沒再說什麼。肅貴妃看了端妃一眼,果然,端妃又搶着說了一句,“安惠公主的孝心真是難得。”
壽康這回臉上終於有了點兒不悅之色,“安惠公主乃是皇后所出,自然是個好孩子。”這話雖未明着說端妃什麼,但仍誰都聽得出那個語氣是在說,‘那是皇后之女,也輪得到你評議’?端妃自然也聽出來了,一時臉上便有些下不來,但她還拿捏不準皇帝的態度,因此也就不敢說什麼。
肅貴妃看看端妃,心中暗暗搖頭,罵了一句,這扶不上牆的東西!但面上卻還是笑了,彷彿全然聽不出方纔壽康話裡對端妃的斥責之意,“當年安惠公主還曾經養在長公主膝下,得過您的教導,自然更是好的了。”壽康倒也給她面子,便笑了笑,“也不過就是一兩年,我怎麼好居功呢?”
朱夫人低着頭笑道:“公主卻還常常唸叨當年長公主對她的好呢。可見,長公主對公主影響很深呢。”
這位朱夫人可比她遠在松江府的那位妯娌更會說話,壽康再一次堅定了這個想法,“說來,安惠出嫁,我也沒個表示,今兒就補上罷。一是爲了賀你家娶媳婦,二來也是爲你們這段時間照顧她照顧得好。”說着,壽康便讓抱月攬星賞了朱夫人。
這天大的體面,朱夫人自然喜不自勝,忙謝恩。坐在她身邊的薛夫人卻有些不安。按說既然說到了安惠公主和薛皇后,又問了朱夫人話,那就沒道理對薛家這個皇后的孃家提也不提。然而上位者不問話,薛夫人也不敢插嘴,所以雖然心中難安,也只好安安靜靜的坐着。朱夫人很快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想到朱、薛兩家如今也是一條船上的人了,便想着還是幫薛夫人一把,“其實說來,公主如今能好一些,也多虧了薛夫人這些日子時常過去陪陪。”
壽康雖然不知道兩家現在達成的共識,但也能輕易認出這是屬於世家之間的賣好和幫襯。若是放在別的時候,她也就順水推舟了,但一來朱夫人幫的是薛夫人,壽康自認爲自己沒有難爲薛夫人就已經很寬容了,完全沒必要給她這樣的體面,二來,她昨天剛和自己弟弟表明心跡,說再也不想看見薛昭鴻,也很討厭姓薛的,那今天就更是完全沒有理由對薛夫人表示善意。因此,壽康對於朱夫人的這句話只是笑了笑,點點頭,卻一個字都沒多說。
端妃卻彷彿有所領悟,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薛夫人,又看了看朱夫人,“朱夫人和薛夫人關係很好呢。”說罷,她吃吃地笑了起來。
這若是自己家女兒,薛夫人必要說一句‘這是什麼儀態?堂堂官宦人家出來的女兒,怎麼跟那倚門賣笑的一樣’,但現在她連在心裡嫌棄一下端妃的心情都沒有,只是儘量不表現出敷衍地起身答了一句,“朱夫人謬讚,妾身也只是想着對公主略儘儘心意。”
如果剛纔薛夫人還可以自我安慰爲‘長公主只是沒想起來薛家’的話,現在則已經被迫承認了長公主不待見薛家這個現實。
人走茶涼,薛皇后不在了,再加上舊日仇怨,壽康自然不必再給薛家一分面子。至於安惠公主?那是皇帝的女兒,朱家的媳婦兒,和薛家有什麼關係呢?
薛夫人的心彷彿沉入海底,而她帶回去的這個消息也讓薛昭鴻的心一涼。
薛昭鴻並不擔心壽康回來會危及整個薛家,畢竟,壽康對於皇帝的影響再大,也僅限於宗室間的事,皇帝從來不會因爲對姐姐的愧疚而改變自己在朝堂上的決定,和對外臣的獎懲。但對於薛家的未來而言,毫無疑問,壽康是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
而且,壽康越是表現得理解、原諒皇帝,她對於薛家的未來而言,就越重要——而壽康顯然只意識到自己對於薛家的意義,卻不明白她和皇帝的每一次和解,都意味着這種意義的加深。
薛昭鴻看着自己手上拿着的那隻戴了很多年的鏤空花鳥金香囊,彷彿思緒萬千,實際上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薛夫人嫁進薛家的時候,就已經有這隻香囊了,這麼多年來她從沒問過自己這位一向不在意身外物的丈夫,爲什麼始終留着它。然而,不問,不意味着什麼也猜不出。不問,只是因爲她懂得給丈夫一點兒餘地。這次她卻伸過手去捂住了那隻香囊,“爺,長公主那邊兒,該怎麼辦呢?長公主對咱們家……”
她相信薛昭鴻明白她這個舉動是什麼意思。
“朱弘,”薛昭鴻不動聲色地將香囊從妻子手下挪開了,“朱弘可能很快就要帶着夫人回京述職了,他夫人難免要去見見朱弛夫人,拜見長公主。”他頓了一下,“松江府十二年,只有她一個有資格時常去長公主府陪長公主說話。”
薛夫人略帶些失望地收回手,“到時候我也會去拜訪兩位朱夫人。”即使失望,但最終,她也還是順從了丈夫,“但如果朱弘大人的夫人也不能改變長公主的心意呢?爺打算怎麼辦?”
“她當然不能改變。”薛昭鴻露出一個薛夫人看不懂的微笑,“她只需要讓長公主明白,朱家和薛家已經是一條船上的人,而且,安惠公主也在這條船上,這就夠了。”
“那端妃娘娘……”薛夫人略有些遲疑地講出了朱夫人爲自己說話時,端妃的那個眼神和那句話。薛昭鴻冷哼一聲,“一個妃子,出身也不夠高,卻有非分之想,妄圖謀取大富貴。她若只是想想,那也就罷了,但只要下手,陛下自然第一個容不下她。她的事兒我們只要不攙和就夠了。”
“可陛下正寵愛端妃娘娘……”
薛昭鴻擺擺手,“陛下如果果真寵愛她,那怎麼都七八年了還讓她做個妃?明明貴妃之位還空着一個呢。而且你不是也說了她那個儀態?你不用對她太上心,不過就是陛下養在身邊玩兒的一個人罷了。就算她能迷惑了陛下,外頭的言官都是死的麼?宮裡的壽康長公主難道就不會看不會勸?你放心,只要有壽康長公主在,端妃這樣的人就沒戲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