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康很快借着自己那天心口疼的事兒, 提出搬到皇帝當年爲她建的恩暉園去,皇帝本是不肯答應的,但太醫也說, 那心口疼的毛病大約的確是有些水土不服, 該靜養少煩心。皇帝這麼一聽, 也就不好再攔着, 便同意了。
不多久便到了臘月, 壽康藉着‘病沒好利落,恐怕衝撞喜氣’的由頭不肯回宮,皇帝和肅貴妃都派了人過來, 都不好使,沒辦法也就只好命下人好生伺候着, 有什麼事儘快報到宮裡。
“奴婢聽說, 太子這兩個月益發和薛、朱二位大人親近了, 在陛下跟前兒回話也常說得二位大人指點。”一夜大雪過後,抱月陪着壽康在園子裡賞雪時忍不住說了這麼一句。壽康看了她一眼, “益發沒規矩了,前頭的事兒也是你能瞎打聽的?”攬星道:“長公主,抱月姐姐和奴婢都覺得這事兒古怪的很,這纔想和您說的。”
“君臣和睦是好事兒,有什麼可古怪的?你們啊, 別想那些沒用的了, 這些事兒又不是咱們能決定的。由他去罷。”壽康笑了笑, 看上去倒也不是生氣了的意思。
壽康在恩暉園住了這麼些日子也漸漸理順了這些事兒, 太子那日去見她就不是打着要和她‘和睦相處’的主意的。太子是看明白了徐家死光了, 自己不能沒有個在朝上幫腔的,所以把心思放在了薛家和朱家身上。同時, 他還知道薛昭鴻忌諱壽康,能讓薛昭鴻認爲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的最好的辦法,就是他也和壽康不合。至於他皇父?只要他在昌恩宮裡的事兒不傳出去,那在昌恩宮外發生的事兒,完全可以解釋爲他‘年輕氣盛,一時不願在那麼多宮人面前低頭,但入內之後已經和姑姑請罪了’。皇帝難道能爲小孩子脾氣而就廢太子麼?
而朱夫人那天話中含義則更顯而易見,朱弛的夫人就是在借她的口要讓壽康明白,薛皇后所出的安惠公主上了朱家的船,而朱家和薛家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要逼壽康做一個決定,決定到底是置身事外,聽從命運,還是爲了安惠公主和自己,絕地反擊。
不過他們的話傳的太早了,他們沒想到太子會藉着她的事兒向薛、朱兩家示好。
這個時候,情形就變了。原本,壽康要保住安惠,就必須上薛、朱這條船,但現在,她要保住安惠,就必須離薛、朱越遠越好。否則,太子必然要恨這兩家人腳踩兩隻船。
其實現在這樣最好,這樣安惠就沒什麼可擔憂的了。壽康想,只要安惠好,那也就夠了。她沒保住青兒,但還能保住安惠。
至於她自己?她自己無依無靠,但也無牽無掛,大不了一條白綾掛死了,也就完了。身後事?罪臣之妻,本就該死無葬身之地。
讓太子和他去鬥罷,鬥到最後全是報應。
抱月和攬星互相看了一眼,也都覺得不好再多說,就住了口,但心中卻均道,原本咱們是琢磨着還有好好過日子的可能,但看看太子這副樣子,又哪裡像是打算老實的呢?
壽康笑了一下,“你們別愣着了,好容易下場雪,帶着小丫頭們去堆個雪人罷。然後中午我想吃涮鍋兒。”
怎麼覺得長公主現在是認命了呢?這麼想得開?抱月和攬星心裡都嘀咕了一句。難道前兩天夜裡和順長公主派人悄悄兒送來的那封信有什麼古怪?
壽康此時有閒情逸致賞雪,皇帝卻沒這個福氣。
“羅剎國饒邊也不是頭一回了,不能總這麼讓他們折騰下去。”皇帝覺得大過年的鬧這種事兒實在也是夠晦氣了,“瑤生,把今年新造的炮、槍都先送給他們嚐鮮兒,先解決了羅剎國的毛病再過年。”薛昭鴻雖然覺得大過年的打仗不怎麼吉利,但當年東瀛一仗是有先例的,而且還是他親自督戰,“是,那此次之戰不知陛下意屬由誰去?”
皇帝轉着手上的一串兒翡翠念珠,沉吟片刻道:“那年你去松江督戰,沒能在家過年,朕心裡也過意不去,再說兵部沒個正經主事兒的也不好。這麼罷,東三省總督李宣懷不也是行武起家麼?讓他去,反正他也是就近。”薛昭鴻有點兒驚訝,但還是道:“臣爲陛下盡忠,生死都可置之度外,何況在家過年這樣的小事?”
皇帝擺擺手,“你的忠心朕都知道。擬旨罷,命李宣懷督戰,務求一次解決,讓羅剎難再生野心。”
薛昭鴻擬過旨,交給皇帝看了一遍,皇帝蓋了印便讓人發了,“瑤生啊,太子說最近你和朱弛教了他不少?”皇帝笑着看着薛昭鴻,薛昭鴻一愣,“太子爺問話,臣都只是俱實陳奏,不敢談教太子爺什麼。”皇帝笑道:“太子雖然是儲君,但是到底還是年輕,要學的東西還多着呢。朕不能時刻在身邊,你們看見他處置不是的時候,就勸諫幾句也是爲朕分憂呢。”
薛昭鴻有些忐忑不安地道:“爲陛下分憂是臣的本份。”
皇帝笑着低頭看着自己手上的翡翠念珠,沉吟片刻方道:“朕這兩天啊,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總是夢見你妹妹,夢見她回來還坐在坤德宮裡跟朕說話兒呢。”
“皇后娘娘在天有靈若知道陛下掛念她,必然感激不盡。”薛昭鴻覺得這話頭兒來的奇怪,便只中規中矩地答了一句。
“朕昨晚啊,又夢見她回來看朕了,她問朕記不記得在她臨走前,答應過她什麼。朕當時急出一身汗,但就是想不起當初答應她什麼了。”皇帝彷彿有些感嘆,他看了看薛昭鴻,嘴角含着一絲含義不明的微笑,“結果生生是把朕給急醒了。朕大晚上的,坐在牀上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來曾經答應過你妹妹什麼了。”
說到這兒,皇帝卻停住了。薛昭鴻益發覺得自己不能搭腔兒,便咬住了牙一聲不吭。
“對了,你不知道,朕沒告訴過你,大概你妹妹也沒有。”皇帝嘆了口氣,“你妹妹當時病中多心,跟朕說,請朕迎回皇姐,同時爲解皇姐怨恨,罷黜你的官職。瑤生,你知道朕是怎麼回答你妹妹的麼?”
薛昭鴻心中更是忐忑難安,“臣不敢妄測上意。”
“朕跟皇后說,只要瑤生不負朕,則朕亦永不負瑤生。且此言記於起居注,永不撤去。”皇帝悠悠地說道。
薛昭鴻只覺得皇帝的目光如同兩道刀子一樣刺得他背上發疼,他立刻跪下,叩首謝恩,“陛下隆恩厚愛,昊天罔極,臣雖萬死難報十中之一。”
皇帝似乎笑了一下,放下那串翡翠念珠,緩緩地站起身,跺到了薛昭鴻身邊,彎下腰仔細地看着薛昭鴻,然後輕聲道:“瑤生,你是朕的股肱心腹,爲朕辦過很多要緊的差,也爲朕說過一些朕不能說的話,所以即使明知道皇姐恨你、恨薛氏,朕也還是屢屢加封你,也還是封你妹妹做了皇貴妃、皇后。朕待你如何,你心裡有數。”
薛昭鴻此時已經大概知道皇帝的意思了,“陛下多年來擡舉微臣,臣銘感五內。臣惟願做陛下一純臣,一孤臣。”
皇帝哦了一聲兒,慢慢地直起身,“純臣?純臣當只知人君,而不知主子們。瑤生,朕說的對麼?”
薛昭鴻頓時出了一身冷汗,終於知道皇帝今天這番話的用意了,天子不希望儲君和朝中重臣不合,但也不希望儲君過早地結黨營私,不希望朝中重臣在自己還沒死的時候就倒向儲君,等着儲君上位後滾滾而來的榮華富貴——這就是太子這個位子爲什麼難坐。
薛昭鴻把心一橫,“是,純臣當只知有天子,不知有其他人。純臣只有一位主子爺,而再沒有其他主子們。”
皇帝笑了笑,又微微彎下腰拍拍薛昭鴻的肩膀,“行了,瑤生起來罷,不過就是和你閒話幾句,聊聊皇后,看你嚇得這個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爲咱們君臣怎麼了呢。”
薛昭鴻低聲謝了恩,然後起身退後一步,垂首站着,等着皇帝接下來的吩咐。
太子難做,皇帝何嘗不難做呢?想保全自己姐姐,想補償她,結果處處做錯,處處陷她於不義。想讓太子和壽康和睦,結果裡外不是人,被太子埋怨,也令壽康畏懼。想讓太子和重臣和睦,但又開始擔憂太子的結黨營私,覬覦皇位。薛昭鴻發現,自己一直以爲是聖君明主的天子,在處理所有有關感情的問題的時候,都一動就是錯。
因爲感情不是理智,感情不可以用理智揣度,感情也無法被算計精準。
皇帝擺擺手,讓薛昭鴻退下了。他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翡翠念珠,意生,其實朕也知道,今兒是苛責你哥哥了……可是朕也沒辦法,你,明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