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和壽康所料不同, 整整大半個月,朝上風平浪靜什麼動作都沒有。
直到那一天劉志明突然抵京,皇帝宣而不見, 讓他在御書房外跪了一個時辰。
“陛下, 臣着實冤枉!臣妻生於長於江蘇, 入的是江蘇的人口黃冊, 素日裡也總以江蘇人士自居, 就連說話都是蘇州口音……臣這才……”劉志明心中一邊大罵李宣懷,一邊忙不迭地解釋,“且那所謂的妻弟也不過是臣妻的一個遠房堂弟, 平日裡早就沒什麼來往了。至於他強佔李家地產一事,臣全然不知啊。而且, 如果真是強佔, 他何必要拿自家的地去換?又何必要拿銀子呢?既然都是強佔了, 那就佔了去就是了!陛下,臣以爲此事實屬有人誣陷!”
跪在他身邊的李宣懷自然不甘示弱, 立刻大聲辯駁道:“臣冤枉!陛下明鑑,誰家娶妻會娶個來路不明的?自然是祖上何人、家住何處樁樁件件都要問清楚了的。劉、蘇兩家皆是官宦之家,且素有交情,劉志明何至於連自己妻子祖籍何處都不知道?這分明就是狡辯,就是當面欺君!”
劉志明辯不出, 突生靈感, “那你倒說說, 我那妻弟又爲何強佔你地產卻還肯拿家裡的地和銀子來換?有兌換之物, 還叫強佔麼?”
李宣懷是有備而來, 此時聽他詰問倒也不至於慌了神,略加整理言辭, 隨即便反脣相譏,“物物不相等價,巧取豪奪而來都可曰強佔!一百兩銀子加上八畝鹽鹼地,換我家十畝良田,那非得是我家人傻了,纔會心甘情願!”
皇帝倒也不曾發怒,只是在兩人面前踱了幾個來回,然後乾巴巴地說道:“急什麼?真等到該去閻王爺那兒報道的時候,朕又不會留着你們不讓你們去投胎!你們聽好嘍,一個人一個人、一件件地說,都想好了再開口。不然,即使閻王爺不來帶你們,朕也送你們去見他。明白麼?”待兩人都老老實實地答了明白,皇帝才又冷冷地問道:“說說罷,劉愛卿你是怎麼娶了個,‘來路不明’的妻子的?嗯?”
劉志明硬着頭皮道:“回陛下的話,臣父與臣岳丈乃是同年,頗有幾分交情。但臣父僅知道臣岳丈家來自東南之地,從未細究過故里。後來……後來結親時,因都是舊識,故而……故而也只是家母打聽了臣妻素日的品性,便就那麼定下來了……”
“朕雖然沒親自爲兒女操辦過婚事,但朕好歹還知道那麼一點兒。愛卿,你膽子不小啊,敢糊弄朕?”皇帝在劉志明面前停下,彎下腰在他耳邊輕聲道,“你是不是覺得朕不知道婚姻之事有多重?覺得朕不知道什麼叫三書六禮?愛卿,你來告訴朕,得是有多熟的人才能在結兒女親家的時候,連對方祖籍何處都不問?嗯?朕知道有一種這樣的,那就是鄰居。劉家和蘇家是世代爲鄰麼?如果不是,那你就告訴朕,爲什麼你父親不問?你要是能有一個讓朕覺得信服的理由,朕就當今兒什麼都沒發生。”
劉志明當然沒有。他急出了一身冷汗,正絞盡腦汁要想出一套說辭減輕罪過的時候,卻聽皇帝又對李宣懷道:“李愛卿,輪到你了。你也跟朕說說,人家是怎麼想起來拿着銀子和地,強佔了你家的地的?難不成他摔了一跤,磕壞了頭麼?”
李宣懷之前一直都覺得,其實強佔土地什麼的都是小事,皇帝只要聽說劉志明隱瞞妻族祖籍一事,自然會忽略細節。但當他聽皇帝這樣問了,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告的不是別人,而是皇帝的親家!他想要劉家倒臺,但皇帝不想!所以皇帝是生氣,是不會輕易放過劉家,但皇帝更不會放過讓他爲難的自己啊!
大概求生的本能太過強烈,早在李宣懷意識到之前,他就已經一個頭磕了下去,“臣死罪!其實是蘇家那人花言巧語將臣家的地騙了去,臣一時糊塗,氣憤難忍,才說他是強佔。誇大其詞之處,還請陛下治臣欺君之罪!”
本來若是李宣懷耍賴,抵死不認,那皇帝也好有個罪名處置了他,出口氣。但他這麼一說,皇帝反而不好從嚴處置了。
花言巧語和強佔之間的區別雖然存在,但混淆兩者終究不能算是什麼真正的欺君,治罪也是個輕罪。
皇帝狠狠地瞪了李宣懷一眼,又將目光重新轉移到了劉志明身上,“劉愛卿想好了沒有?想好了,就趕緊告訴朕罷。”
劉志明聲音發抖,“臣疏忽大意,竟忘了迴避臣妻祖籍之地。求陛下賜罪。”
皇帝本以爲自己會勃然大怒,但真到了這一刻,他只覺得疲憊無力,以至於完全沒有精神發怒。他頹然地坐下,看着跪在下面一動不敢動的兩名臣子,過了半天才長嘆一口氣,“你們倆,好啊!朕還活着呢,你們就公然這麼鬥起來了?你們眼裡到底有沒有朕?”
李宣懷趕緊表明心跡,“請陛下息怒保重龍體。臣不敢與皇親國戚相爭鬥……臣只是怕有人藉着皇親之名爲非作歹,有辱陛下聖明。”
皇帝雙手捂着臉,愣愣地坐了一會兒,“李宣懷御前妄言,原該重治其罪,但念其與羅剎談判有些微功,功過相抵,便只罰一年俸祿罷。至於劉志明……朕聞其妻族有依仗其名而橫行鄉里者,但念劉卿本不知情,便只降旨警告。”皇帝苦笑了一下,要不是爲了太子……“你們倆啊,誰也沒比誰多一份忠心。”
這就是所謂的,烏鴉落在豬身上,老大別說老二黑。
都不是什麼好東西的李、劉二人,均知這是對自己最好的結局,也不敢指望能再給對方上眼藥,故而便都叩頭謝恩,稱陛下隆恩。
“劉卿在兩廣多年,如今年紀大了,朕也不忍你久在外頭奔波。正好兒,禮部左侍郎要告老還鄉,你這次也就不走了,直接接替他罷。”皇帝嘆了口氣,無力地擺擺手,“都出去罷,朕累了,想靜一靜。”
李宣懷鬆了口氣,他雖然不是什麼大方人,但只罰一年俸祿,這實在是不可預期之喜。再沒什麼恩典可求了——至少相比於劉志明,他的運氣可夠好了。
劉志明聽見皇帝說不讓自己走了,第一反應就是自己的仕途完了。他做兩廣總督雖然也不過是個二品,但到底是一方諸侯,予取予求,兩廣上上下下都攀附他,說是個土皇帝也不太爲過。但調入京城做個左侍郎呢?不但上頭要多一個直屬上司禮部尚書,還有諸多一品、從一品京官兒、各府王公貴人、皇子宗親,更不必提皇帝這尊真佛也日日坐在那兒看着。
一個逍遙自在,一個拘束不自由,孰優孰劣一目瞭然。
最重要的是,有些人進京是圖個天天混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好晉升,但這些人通常都一個共同點,也就是有功而入京。這恰恰是劉志明所不具備的。劉志明現在是有罪,但因爲他是太子的岳丈,爲了太子的臉面,皇帝暫不處置而已。此時調入京城,只能有一個解釋,那就是皇帝要親自看着他。
這樣的境況,如果想要晉升,那隻能是盼着皇帝突然失憶。
二人心思各異地磕頭辭了出去,退至殿外,李宣懷便忍不住衝劉志明笑了笑,拱拱手,“劉大人日後可就有清福可享了。調入京城,不知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呢。”
劉志明暗自切齒,“但不知這樣的好事,李大人可喜歡麼?至於清福……爲人臣者,該當爲陛下拼死效忠,豈敢有一日懈怠?這樣簡單的道理,李大人難道不懂麼?”若是平常,李宣懷不免要想,你我平級之人,你卻仗着個太子岳丈的身份就作威作福。但今日劉志明吃了這樣的大虧,李宣懷心裡都快要笑死了,哪裡還有閒心生氣呢?
“也是。尤其劉大人還是太子岳丈,來日……”李宣懷意味深長地看了劉志明一眼,然後走上前一些,在他耳邊輕聲道:“來日,富貴無頂之時,愚弟還得請兄長多多提攜呢。”
不過,這個的前提是,你能熬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