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陣羅剎之戰, 後因羅剎沙皇親征,演變成了君對君之爭。但還好,天子御駕親征, 得勝歸來。
然而大軍還朝, 等着皇帝的卻是滿宮的素服。
是壽康長公主死了。死於三尺白綾。死後, 京城大地動搖, 烏雲蔽日, 三日不止,時人紛紛謂之曰:亡靈含冤,山川不平。
因爲據說, 長公主死前最後見的人,是太子派去傳話的安貴兒。而她死前最後的一封信, 是留給輔政的安王的。
安王當着朝臣的面兒, 問太子, 安貴兒何在,我要問他的話。我要問問是哪個逆臣賊子, 竟然敢說,陛下病了,恐怕不好,請長公主多想想自己的以後。陛下不過微恙,怎麼就是不好?說出這樣的話的人, 是不是狼子野心, 是不是該千刀萬剮以正朝綱?而且壽康長公主是宗室長輩, 是陛下嫡親的皇長姐, 陛下在, 她是身份最尊的長公主,說句大不敬的, 就算陛下不在了,她也是身份最尊的大長公主,她需要想想什麼以後?敢說出這種話的人,一不知長幼,二不知禮教,便該當天誅地滅,五雷轟頂!
太子勃然大怒,稱安王無禮,言辭冒犯君王,奪宗正之位,削其爵,銷玉牒,命宗人府收押,並查抄安王府。
四皇子紹徳膝行上前,稱叔王痛惜姐姐辭世,言辭過激,但無不敬之意,請太子寬恕其罪,許其回家讀書思過。
太子斥紹徳,奪其差事,命閉門思過。
紹徳離宮後唯恐安王府大亂,便親自前往安王府接了老太妃和安王家人往自己府上暫住,又說道:“太子不過一時惱叔王說錯了話,待皇父回來,我自會再爲叔王向皇父陳情。請老太妃和嬸母安心在我這兒住着,有什麼話就直接和王妃說。”
一日後,太子以在長公主面前失言之罪,賜死安貴兒。
然而,一個月後,卻迎來消息,天子病癒,得勝還朝。
“妾和和貴妃那日被長公主分別派人叫到了昌恩宮,到的時候是前後腳兒,所以宮女是一起通報的。但宮女站在殿外說了好幾遍,殿內也沒有反應。那宮女覺得奇怪,但又不敢自作主張,便來問妾和和貴妃。妾和和貴妃商議了一番,便大着膽子讓人直接去撞開了殿門……誰知……便看見長公主已經氣絕,桌子上還留着一封給安王的信。妾和和貴妃不敢擅專,便命人去請安王拆信……安王說……說長公主信中說,安貴兒告訴她,陛下病了恐怕不好,請長公主多想想來日……長公主自覺不該讓這卑微之身拖累旁人,便……”
“肅貴妃和妾本想着叫來安貴兒審問一番,誰成想……太子不準,說安貴兒與此事無關,他派安貴兒去只是讓他說了陛下微恙,但軍中報無大礙,讓長公主放心這幾句話……太子和長公主所說實在相差千里,肅貴妃和妾不過內宮婦人,實在不知所措,便只能託安王幫着去問。誰知安王在朝上問了之後……卻……這是妾的主意,和肅貴妃無關,請陛下治妾身之罪。”
和貴妃看見那封留給安王的信時,心中的恐懼甚至大於看見壽康的屍體。
她再小心翼翼,最終也還是落入了壽康長公主用死亡留下的陷阱。那封可能害死太子的信,是她和肅貴妃發現的,她們也別無選擇只能去請安王,而太子,如果大難不死必然要怨恨她們。
所以,她只能爭,只能盼着太子倒了,來爲自己和兩個兒子搏一個生路。
但她還有機會,如果皇帝治了她的罪,那她便是罪妃。皇帝不會允許未來的太后是一個曾經的罪妃。
這樣,她的兒子們就能安安穩穩地迎來新帝登基,而不至於在這個時候被皇帝視爲獲利者,視爲可能的陷害太子的人,並因此得莫須有之罪。
肅貴妃,你我是老姐妹了,這回你就成全了我罷。
“你們可知道那封信裡都寫了什麼?”皇帝大病才愈,氣色還不算好,還帶着些病態和疲憊。
肅貴妃和和貴妃悄悄對視了一眼。她們當然知道,她們當然看見了那封飽含了一個女人一生怨恨的遺書,正因爲她們看見了,所以她們益發不敢說。
“妾……妾不敢複述大不敬之語。”二人顫抖着回答。
大不敬,當然大不敬。壽康長公主說,我此生最大的恨,便是有個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弟弟。我惟願死後,遠離他和這座皇城,葬於烏蘭託羅海……
皇帝神情有些恍惚地看着靈堂裡擺着的,壽康的靈位,他以前從來沒想到姐姐真的有一天會離開,會再也不回頭。他以爲無論他做了什麼,犯了什麼錯,只要說一句姐姐回來罷,姐姐就都會心軟,都會回頭,都會重新做他的好姐姐,做那個永遠都會原諒他的菩薩。
“你們怕什麼……說這話的人死了,朕既不能再去找她,也不可能爲了這個再降罪於你們……”他垂下眼,帶着些傷心地問道:“姐姐她,是不是怨恨朕?”
如果是自己的弟弟,肅貴妃一定會問他,人都死了,怨不怨恨還重要麼?你難道就不知道想想,該怎麼在亡靈面前懺悔麼?你是不是在想,如果她原諒了你,你就可以毫無負擔的去度過你的餘生?你錯了!我若是她,我便要化作厲鬼,日日夜夜和你糾纏,直到,直到把你拖下十八層地獄,讓你受遍諸般刑罰。若不看見你萬劫不復,就算閻王爺要我投胎到世間第一幸福美滿之家,我都不稀罕去!
然而偏偏,這個是她的君王,她只能咬着牙說道:“妾……妾不敢說。但妾想,長公主臨去之前想必是無比傷心絕望的。如果這世上還有一事一人是值得她留戀的,她可能也不會去得這樣果斷。”和貴妃聽她這麼說,有些害怕地更低下了頭,過了半天,纔沒忍住說了一句,“妾只記得長公主信裡說,我福薄,骨肉至親竟也……不可相托。”
一陣風吹過,靈堂裡的燭火輕輕晃動了一下,有一瞬間,竟襯得和貴妃那最後一句話充滿了怨毒和恨意。
皇帝卻突然笑了,他沒有理會肅、和二位貴妃,只是緩緩地坐在了跪褥上,喃喃地自言自語着,“我知道姐姐的心。姐姐是恨我殺了你的兒子,所以今日要來索我的兒子的命。太子不傻,他怎麼會說出什麼陛下病了恐怕不好,這種授人以柄的話呢?恐怕是姐姐聽說我病了,怕我萬一真的走在你前頭,你後半生要看太子臉色,日子不好過……所以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先走一步,如果我真的死了,那朝臣也會以爲是太子逼死了自己的親姑姑,即使太子仍舊繼位,日後史書也難免要寫他一筆逼死五服至親,暴虐無德。若我不死回來了,那姐姐那封遺書就成了太子有不臣之心的鐵證,無論太子和安貴兒說什麼也難以洗清嫌疑。到時候,無論我想不想,天下臣民也都不會再接受這樣失德的儲君。”
“姐姐,我以前老覺得你一個婦道人家罷了,最多也就是跟婦人之流鬥智。但我今兒才知道,你多聰明啊?你怕你那封信讓別人先看見了,會落到太子手上,不得見天日,所以命人叫來了肅、和二貴妃,這樣一來,哪怕她們中間有一個膽小怕事,想把它交給太子,也會礙於有另外一個人在場而不敢輕舉妄動。她們只能叫來梓敬看信。而只要這封信被梓敬看見了,那麼他和兩個貴妃就都會成爲太子的眼中釘……爲了身家性命,他們就必須得倒太子,必須要把事情說出來,要讓太子不敢對他們動手。”
“姐姐,我知道你是爲了誰,你是爲了安惠,對不對?早知如此,當年耿氏父子死後,我就不該把這孩子送到你宮裡去……你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你怕太子繼位,怨恨薛、朱,禍及安惠?我真沒想到,我以爲你恨瑤生……但沒想到,到頭來,你居然救了他。姐姐,世事真是難料啊……”
“姐姐,你不是答應過我,咱們姐弟有情有義有始有終麼……你怎麼能反過頭來逼我呢?”
他晃晃悠悠地又站了起來,往外頭走去,肅貴妃聽見,他冷冷地道:“去傳已廢安王梓敬見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