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1六月的魔咒
這是一九八二年的六月。
常寧自己也不明白,六月份可是他出生的月份,爲什麼每到六月,總會不斷碰上令他倒黴透頂的事情,據外公說,自己四歲時,曾掉進一個深十多米的深坑;十歲時大青山山洪爆發,自己被大水衝出去幾公里遠;考大學那年,他得了一場奇怪的病,差點錯過了高考時間;從大學畢業後回縣裡報到時,長途汽車從盤山公路上翻滾到山腳下,那些倒黴的事,竟都發生在六月。
這一回更糟,他在“法制學習班”裡渡過了自己的第二十二個生日,說是學習班還好聽一些,其實和隔離審查差不多,廠裡有專人看着他,限制他離開這個待了十幾天的小房間,廠裡、局裡和縣紀委都來了人,弄得正兒八經的,情況有些不妙,看樣子這事兒有點上綱上線了。
不就是組織機修車間的工人出去乾點私活賺點外快,有這麼嚴重嗎,不是說改革開放搞活經濟麼,縣農機廠已經有三個月沒發工資了,身爲車間主任兼黨小組長,總不能讓手下幾十號人喝西北風吧,大傢伙都是拖家帶口的,過日子容易麼,至於黃小冬揍了張廠長,那也是後來吵架時動手的,張高明廠長就捱了那麼幾拳,又沒有重傷,現在照樣活蹦亂跳的,純屬人民內部矛盾嘛。
甭管咋樣,這鐵飯碗總要設法保住,該低頭還得低頭,不然,怎麼對得起還在窮山嶴裡吃苦的老孃和外公外婆。
今天來談話的人又換了,是個從沒見過的小老頭兒,看樣子比前幾天來的人和善一些,老頭進來後,只拿一對小眼睛瞅了瞅躺在木板牀上的常寧,一句話也不說,坐在破書桌前,“叭達”“叭達”的吸着香菸,常寧斜眼一掃,心裡不禁一樂,老頭穿着一身草綠色舊軍服,矮矮胖胖的,頂上沒幾根頭髮,額頭上有點油光發亮,象廠裡食堂那個掌勺的大廚師傅,夾香菸的兩根手指,薰得黃黃的,一定是個老煙槍了,但常寧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老頭不簡單,倒不是他那一臉的老斑和皺紋,而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雖然不大,眯起來象兩條縫,卻散發着特別的光芒。
常寧的煙癮被勾起來了,他孃的,十多天沒抽菸了,他囁着鼻子聞了聞,盯着老頭手上的香菸,笑呵呵的說道:“老同志,您辛苦了,給根菸抽行嗎?”頓了頓,又誠懇的補充道,“俗話說菸酒不分家,發揚一下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嘛,待我出去了,一定請您喝酒。”
老頭一楞,旋即笑起來,說話的嗓門有點大,“呵呵,臭小子,就你這態度,你能出得去嗎?”
有門兒,常寧一骨碌下了牀,坐到破書桌前,一本正經的說道:“既來之則安之,平常心,平常心麼,老同志,我肯定能出去,您老人家就是我的大救星,您來了,我一定就沒事了。”
老頭笑着,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包打開的飛馬牌香菸,伸到常寧面前,常寧不好意思的一笑,毫不客氣的伸出兩根手指,熟練的叼出兩根香菸,一根夾在耳朵上,一根放到嘴上,湊到老頭嘴邊的香菸上點着了火。
“臭小子,一下子拿兩根菸,你挺貪心的嘛。”老頭笑着罵道。
常寧大口大口的吸着香菸,嚥進去,然後吐出一長串菸圈,“敬菸敬雙,這是我們青陽縣的老規矩哩,嘖嘖,好煙,好煙那,謝謝您老同志,這是我有生以來吸到的最好的香菸。”
老頭不說話,只是笑眯眯的看着常寧。
“嘿嘿,老同志,”常寧晃了晃手上的香菸,認真的說道,“就衝您的香菸,我也要徹底的坦白交代,您問吧,我保證知無不言,絕對沒有絲毫的保留。”
老頭不理常寧,徑自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白紙,收起笑容念道,“常寧,男,一九六一年六月出生,本縣水洋人民公社石嶴生產大隊人,一九七七年十月考入之江大學,一九七九年十月入黨,學習成績一般,一九八一年六月從大學畢業,分配到縣紅旗農機修配廠工作,一九八一年底擔任廠機修車間技術員、車間主任兼黨小組長,從今年四月開始,擅自組織車間工人外出幹活,被廠領導發現以後,不但不聽廠領導批評,反而教唆和縱容車間職工毆打廠領導,現被廠黨支部撤銷一切領導職務,並勒令隔離檢查……”
“得得,整得一清二楚,我不用再交代嘍,”常寧攤攤雙手樂道,“不過,老同志啊,說我教唆和縱容打人,我可不承認,咱好歹也是新時期的大學生,知識分子,向來是動口不動手,當然了,慾加之罪何患無詞,官字兩張口,遇事胡亂吼,你們要強加於我,我也只好自認倒黴了。”
老頭皺着眉頭說道:“知識分子?我看不象,一流大學的三流學生,還敢自稱知識分子,嗯,倒也真是奇了怪了,怎麼有資格入黨呢?”
“嘿嘿,老同志,你是有所不知有所不曉,咱是人才,有絕招啊,”常寧得意的說道,“告訴你也沒關糸,咱從小練武出身,在學校舉行的運動會上,一下子拿了七項冠軍,項項破紀錄,七項冠軍呀,學校有史以來從沒有過,我們農機糸的領導當然高看我嘍。”
老頭瞧了瞧常寧瘦不拉幾的身材,搖着頭說道:“就你?吹牛也不找個好目標。”
常寧看看門外,小聲說道:“告訴你吧老同志,咱有真功夫,別的不行,論打架,打從記事起,就沒輸過人。”
“哦,厲害厲害,所以現在發展到不用自己動手,只用教唆別人就行了,”老頭冷笑着說道,“臭小子,說到打架,我倒還聽說過這麼一件事,你曾經在十六歲的時候,和隔壁的老區長吵架,幾言不合,就動手揍了人家,有沒有這麼一回事呀?”
常寧一驚,怔怔的看着眼前有點高深莫測的老頭,“老,老同志,您,您是怎麼知道的?”心裡想道,當年那事,除了陳老師和兩家人,沒其他人知道啊,後來陳老師調解,不就算過去了麼,這老頭是從哪裡知道的?
老頭慢悠悠的續上一支香菸,吸了幾口說道:“臭小子,我還知道,你當年考上大學時,差點政審沒過關,畢業分配時,也是走後門纔回到青陽縣工作,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陳中平同志幫忙的吧?”
常寧“嗖”的站了起來,死盯着老頭說道:“這,您怎麼知道的?老同志,您,您倒底是誰?”
老頭彈彈香菸灰,不慌不忙的說道:
“陳中平也叫陳中陽,聽他生前說過,他在青陽有一個小朋友,聰明調皮,不務正業,急公好義,**動亂時還救過他一命,那就是你吧?呵呵,現在讓你猜猜,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