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剛亮,高層病房都還沒看見陽光呢,邱瑩瑩就被身邊的窸窸窣窣聲驚醒。一個人睡覺,自然警惕一些,但她拼命睜開眼一看,卻是應勤的媽媽在替她收拾昨晚她沒力氣完成的清潔工作。邱瑩瑩又驚又喜,啞着嗓門道:“應媽媽早上好。這些不麻煩您,等下看護就來了。”
“唉,看護是看護,咱不能一團髒相,在外人面前丟人。昨晚本來該做的,這幾天太累,一換到安全點兒的環境,竟然一下就睡死過去。幸好腦袋裡還繃着一根弦,沒睡死過去。噓,說話輕點兒,別人都還在睡。”
“真太不好意思了,應該是我做的。昨晚我使不上勁,只做了半拉子的,真太不好意思,還麻煩您。”
“情況特殊,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特殊情況下可以從權。”應母利索地在邱瑩瑩未離牀的情況下,將牀上用品收拾得筆挺整齊,雖然重手了點兒,偶爾碰到邱瑩瑩的創口,但不影響。邱瑩瑩激動地看着一切,挺坐立不安的,若非身體受限,真是粉身碎骨也要跳下來搶了自己做。“呃,小邱,忘了問,你請的看護一天多少錢?一下請兩個,有沒有打折?”
邱瑩瑩一愣,“不知道啊。我問了安迪,她讓我安心養病,錢的事先掛着,養好了再算。我肯定要還她的,而且我還有醫保,醫生又跟我們要好,用的藥都在醫保裡面的。”
“我前幾天打聽着,一個看護一天要100,還得另加一天25元的餐費,不少啊。”
邱瑩瑩倒吸一口冷氣,“這麼多?跟我工資都差不多了。”
“是啊,我也聽說了,海市這兒保姆費比辦公室上班的還高。”
“不過……小關的男朋友說,我是捱打受傷,我可以問打我的人討要醫藥費、誤工損失,他們不賠,別想放出來。”
“哦,你們朋友多了好辦事。應勤爸爸也是朋友多,要不然不知道這件事怎麼擺平呢。”
“應爸爸真厲害,我們都已經沒辦法了,想不到他一來就解決了。”
“嗯,男人嘛,做事魄力大,快刀斬亂麻。不過你一個朋友說得也沒錯,沒那麼容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都只能交付他爸來頂着了,家裡總得有個個兒大的。好了,我先走,回頭給你拿早餐。”
邱瑩瑩激動地看着應母的背影消失,根本一點兒睡意都沒了,他們認可她是自己人了呢。可眼前沒有人可以讓她表達興奮的心情,她毫不猶豫打開手機,往微博上發了一條,“喵,有比我早起的嗎?”發完,才查閱朋友們的微博,卻發現關雎爾比她早五分鐘發了一條,是一張照片,絢爛的城市日出。邱瑩瑩一看眼睛就亮了,她看看牀的四周遮擋着的藍色帷幕,裡面還是昏天黑地的,感覺得到外面已經有朝陽升起,可她看不到。真想不到,乖乖的關雎爾夜不歸宿去看日出了。她忍不住跟帖一句:跟誰一起去的呢?從實招來。
但許久都沒見回覆,邱瑩瑩想到,關雎爾可能並未上網。但這麼一來,她更是心癢難熬,忍不住給22樓全體發了一條短息:報告大家,小關不知跟誰看日出呢;小應媽媽來照顧我,我真難爲情哦。可是,短信發出去後,依然沒人回答她。她看看手機上的時間,不禁啞然而笑,是,除了關雎爾,都還在睡覺呢。
關雎爾看到了短信,但她沒時間理會。當她和謝濱很純情地手拉手對視着下樓走出電梯,謝濱的三個朋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吆喝鼓掌起來,要求請吃早餐。謝濱開心地一揮手,“上!”大家擠入一輛桑塔納,紅塵滾滾往市區而去。
男士們很體貼地讓關雎爾坐在副駕駛位,他們三個大男人辛苦地擠在後面。朋友們有一位是認識的,上回小邱捱打時候他也在場,但大家還是如初識一般,交換了名片,都說謝濱好本事,找了個女強人。關雎爾驚訝,她是個與女強人完全絕緣的人,從小到大隻有人說她是本分孩子,怎麼忽然冒出女強人一說呢。她連忙否認,“我真的不是,剛剛纔過試用期呢,跟我們上司比起來差得遠。”
“上回你還說起過,帶試用期的同事直入上市公司核心會議,還不是女強人?”謝濱笑道,“很能幹,又不驕氣凌人,又美麗又大方。”
“真不是,真的不是,大公司下面也有掃地的。”
一位朋友笑道:“別再否認啦,我們即使有公務,也不大會在上市公司直進直出。再否認,我們一定用排山倒海的讚美淹沒你。還敢嗎?哈哈。”
關雎爾跟着笑,心情異常暢快。
大家都餓得肚子抽筋,找了一家路邊小早餐店,謝濱豪邁地叫了整一鍋生煎包子。關雎爾說,她去隔壁小店買豆腐腦,大家轟然讓她坐下,他們會去。吃的時候,大家又說,中間的包子皮煎得最脆,讓今天的貴賓關雎爾吃。關雎爾彷彿成了大夥兒的中心,她非常慚愧,恨不得躲謝濱身後,免得被所有的人關注。
她也真躲了,躲去一半的身子。可是大家依然以她爲中心,很照顧她。尤其是謝濱,讓關雎爾都沒有受冷落的時間。她有些兒不習慣。
回到2202,打開門,就看見盛裝的樊勝美。人逢喜事精神爽,關雎爾大聲地問:“樊姐,這麼早,去哪兒呢,這麼美的。”
“王柏川今天簽約買房,我替他做參謀。剛收到小邱通知,你們等通宵看日出?真浪漫!早年也有這樣的幻想,可惜一直沒實現,真羨慕。”
“我也真沒想到會做這種熬通宵看日出的傻事。太陽就跟蛋黃似的,慢慢地慢慢地升高,忽然噌地一下全跳出來了。而且早晨的太陽不刺眼,一直看着也不會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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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是跟誰看。”樊勝美笑眯眯的。
關雎爾扭捏了,但依然勇敢地道:“是小謝,你見過的。”
“我記得小謝是公安大學畢業,聽說這個大學比許多重點大學的分數還高呢,很難進。真好,祝福你們。”
“才……開始呢。”關雎爾羞答答的,連忙將話題轉了,“王總買房是大事呢,是不是等裝修好,你倆也……”
“呀,這個未來的事先不論。我們準備買三室二廳,不知道搶不搶得到。王柏川連夜排隊呢,我這就趕去慰問他。”
“一定可以的。先恭喜。”
“真好。小邱那兒也有重大轉機,等哪天我們都閒了,湊一起聚一餐吧。多開心。哎喲,我先走,趕時間,王柏川一定餓瘋了。小關,無論如何睡一覺,美容呢。”
關雎爾歡送樊勝美千嬌百媚地出門。關上門,一向喜歡安靜的關雎爾忽然覺得太安靜。是啊,整個22樓眼下只有她一個人。她有些漫無目的地笑着衝到門邊,又知道衝出去也找不到人,摸摸門鎖又回來了。轉來轉去,轉到自己房間,終於忍不住,給安迪發了一條短信:安迪,我想,我是找到Mr.Right了。小謝接近我並非因爲我是一個各方面硬件都適合做妻子的人,他眼裡、心裡有我,我感覺得到,我對他很重要,我是他的中心。這真讓我開心,非常開心。我們一起看日出了,非常美,我都不知如何表達。安迪,我很開心。
雖然說好大家先睡覺,下午再聯繫,可關雎爾還是忍不住上網溜達。卻收到曲筱綃的一條私信:吖,我都沒同意呢,兩人就走一起看日出啦?還拍一樣的照片,這不是明擺着告訴我你們黏在一起拍的嗎?
關雎爾纔想到,難怪一直提心吊膽的,原來是這件事忘了做。她連忙電話連線曲筱綃。
曲筱綃接通就尖叫着道:“交代,交代,過程,全部交代。我一直想和老趙一起浪漫一下呢,就是找不到時間,不是他累得死豬一樣,就是我累得像死豬。想不到你不聲不響先浪漫了。還拍了多少照片,都亮出來。”
“好的,等你回來,一起看。小曲,那個短信,作廢了吧。我……”關雎爾頓了頓,鼓起勇氣道:“我當時患得患失,做了件錯事。我已經跟他約定彼此書面交底,我決定相信他。我想,如果在此之前我擅自調查他,我顯然不夠尊重他。對不起,我錯了,我收回。”
“哈哈,求我。”
“求你啊。等你回來,我告訴你本市最適合看日出的地址,你回頭跟你的老趙一起看啊。”“哇,好好浪漫哦。兩個人,擁抱着看日出,雖然聽上去挺傻,可是……我也想哦。”
關雎爾連忙聲明:“沒擁抱。小謝很尊重我。”
“呸,這與尊重無關,懂嗎?愛一個人,就是滿肚子地想:抱抱我,緊緊抱我。學會了嗎?吖,對了,你倆還生嫩,哈哈哈哈,太好玩了。人家現在大學生都佔領鐘點房呢,你倆太落後了。”
關雎爾聽得面紅耳赤,一個勁兒地“呸”。“答應我了?說話算數。”
“算數。本來就是嚇你的,這兒我人生地不熟,找誰去打聽啊。你也太實誠了。知道嗎,王柏川今天買房子,你留意樊大姐的情緒。要是她開心呢,一定合同裡有她名字,要是不開心呢,一定沒她名字。你一看見她就彙報結果哦。”
“樊姐呢,剛纔我遇到了,她剛出門……”
“什麼樣子?”
“歡天喜地。”
“OK,兩人的戲定局了。散場。”
曲筱綃說散場就散場,一下就把電話掛了。關雎爾還有些不適應,看了會兒悶住了的手機,才訕訕掛掉。卻見已經進來一條短信,是安迪的:很爲你高興,你完全值得一個人全心全意地對待。關雎爾捧着手機低喊:是的,是的,就是這種感覺。有人找她並非因她宜家宜室,而是愛她。
安迪是被包奕凡吵醒的,只感覺身邊有動靜,醒來,果然是包奕凡忘了今天不是一個人睡,正張牙舞爪閉着眼睛伸懶腰掙扎。安迪也是一個人慣了,這頭鬧就轉戰另一頭,但才一動就想到,不是說要對包子死皮賴臉嗎。她便定神看着包奕凡。包奕凡的拳頭終於支到安迪身上,大驚,猛地扭頭,瞪眼見是安迪才定下神來,“嚇死我了,還想怎麼牀上有人,麻煩了。安迪,頭疼,沒睡夠。”
“再睡會兒,我叫你。”
“你替我揉揉太陽穴。”包奕凡鑽進安迪懷裡,“我好像聽見有動靜,才醒來的。你一晚上沒睡?對不起。我昨晚心情不好,胡說八道。”
“我一直睡着的……唔,外面好像你爸跟阿姨說話。”
“他來幹什麼?噢,明白了,剝奪我開會前最後的思考時間。不理他,諒他還不至於衝進我臥室來。”
“說不定真有事呢,這麼早。”
“那也肯定是打着有事的藉口霸佔我時間。”
安迪有點兒無言以對,這父子倆完全擰不到一塊兒去了。“嘿,不要鬧,小心外面聽見。”
包奕凡根本不管。胡鬧一通,才笑嘻嘻道:“頭不疼了。我記得昨晚你給我看了一張紙,還在不在?”
“別看,當沒有。也別理你爸,我們繼續睡覺。才睡了不到五個小時呢。”
“嗯,讓我看一眼,我好奇。昨晚你掐我死穴,我兩眼充血,什麼都看不清。”
“呃,你怎麼一點兒不記恨啊。”
“哪敢記恨,你跑了不理我,我怎麼辦。”包奕凡扭頭到處找,終於在地上看到昨天被他扔掉的紙。他跳下去撿了,又縮回牀上,要安迪一起看。“安迪,以後遇到我急眼兒的時候,你最好稍微柔軟點兒,別當場跟我講道理。我只是情緒欠發泄,找誰呢,難道找別人?多丟臉。你只要摸摸我的順毛,吃不消我就別理我。像這樣記錄下你的想法最好,等回頭我毛順了讓我看,我立刻從善如流,甚至你說什麼我都聽,我多好一個人啊。”
“昨晚你要是我同事,我早拍死你了。還好?好纔有鬼呢。”
“家裡跟公司不一樣,你同事誰敢追你。比如這條,我媽本來就是我死穴,你昨晚還提。”
“其實你得承認……”
“噓……依然是死穴。”
“不願面對!”
“對。”
“昨晚你爸說了,他還能有幾年,他怎麼會與你爭。他來求和的。”
“你昨晚又見了他?”
“唉,完全違背不干涉原則,又電話找他吵架去了。”
包奕凡不語,只反覆看手中的字條,看完,壓檯燈下,閉目思考。
安迪斜睨着包奕凡,心中完全不理解,怎麼有人就能理直氣壯地表態,他就是不理智,也不打算理智地解決問題,就這麼放任情感導致事態崩潰。安迪心煩,既然阻止不了,只能走開點兒,否則看着煩躁,又忍不住想插嘴。她推開包奕凡的手臂,下牀去洗漱。包奕凡看看安迪,沒吱聲,繼續想自己的。
等安迪出來,包奕凡從被子里長長地伸出手,招呼安迪過去。“幫我跟他說一聲,今天的會,我還準備去開。他想回公司,請他自己想辦法,如何讓我體面地面對這一切。”
“你們父子倆明明近在咫尺,爲什麼都要我傳話?可不可以允許我叫你們一聲膽小鬼?”
“正爲了維持對話,纔不得不請你出面啊。”
“無非就是豁不出一個面子,什麼體面不體面的,拔高。”
“一般作爲中間人的,得地位超然,智商出衆,信譽卓着,要不然兩方都不會聽中間人的話。只有你能勝任。”
安迪啐了一口,憤然出去。見老包臉色憔悴地坐在沙發上半閉着眼睛養神,前面擺放着一套烏龍茶具,和一些小饅頭,但老包顯然沒動一下。“昨晚……沒休息?”
“唔,睡了會兒,擔心今天的會議,睡不着。”老包睜開眼,坐直了。
這一刻,安迪覺得與老包合榫了,她也爲今天的會議而擔心而努力,似乎只有包奕凡雖然擔心卻並無努力,就等着天上掉餡餅。可她還是得當這個中間人。
“包子剛纔說,在讓您回公司的問題上,他需要個體面的臺階。所以他等會兒還是會去開會。臺階怎麼給,需要您自己想辦法。”
老包從鼻孔裡哼出一聲長氣,“好吧,就這麼辦,我回去想想辦法。你辛苦了。你再問他一句,他憑什麼可以任性,他想過沒有。”
“不用問,這是子女們的共性。我見過比包子更不講理的子女。”
“唉,早知道,超生幾個,有競爭。你看看我一世梟雄,只因爲有點良心,被他們母子這麼折磨。”
“你們一家三口,沒一個省油,都是仗着親人的頭銜侵犯其他親人的權益,還美其名曰家裡人不分彼此。我先是從包太那兒領教,然後,你倆。別訴苦了,都是燈下黑,看不到自己做的錯事。家風如此,誰也別怨誰。”
老包吃驚,裡面的包奕凡也同樣吃驚,他們都想不到安迪敢當面斥責,不留情面。“你沒見過他媽天天咒我生癌,等我真生癌,她高興了。我剛開完刀,她支開所有人,笑嘻嘻地在我面前晃,有外人在的時候裝賢惠,沒外人在的時候刻薄我,幸好我命大。我兒子以爲我罵死他媽,他媽那種人怎麼罵得死,她是女金剛,只有老天收她的命。我夠倒黴,夠省油了。你看這回,我錯就錯在最初爲了照顧我兒子的情緒,拋出一個全退的幌子按下他的心。你說,論理,我該全退嗎?”
“你先出軌,別怪她狠。她的去世,你我都是促成因素,但都不是主因。我也覺得你有處置大部分資產的權利,讓你全退不合理。但問題是你們包家誰講理智了?”
老包不語。說時遲,那時快,不肯出來見爹的包奕凡匆匆竄出,拿他的外套披在安迪身上,溫柔地輕道:“早上涼,你也不多披一件衣服就出來。快回去多穿一件。”他手上使勁,將安迪擁回臥室。關上門,才道:“別生氣,我的錯。我會去解決。”
安迪繼續斜睨,等包奕凡出去,她都懶得去偷聽,立刻鑽出臥室,溜進書房,上網查電郵。父子倆齊齊看着她,然後,老包戲謔地看向兒子,“碰到定頭貨。”包奕凡也戲謔地看向老爹,“跟兒媳婦訴苦,嘖嘖。”包奕凡連連搖頭,撈回場子。
“小安是有底氣的人,什麼都可以擺桌面上說,反而容易說話。再說,我是說給你聽,誰不知道你在裡面偷聽?別裝啦,還不如小安大氣。我不跟你玩遊戲,什麼給你體面不體面的,我沒時間跟你玩。我心疼損失,你崽賣爺田不心疼。既然你想明白我回去比不回強,現在就一起去開會。我們爺兒倆本來就是一家,外人無話可說。”
“你又剛愎自用了。別隻看到你的,我現在就這麼放你回去開會,我就是軟腳蟹。我以後還怎麼在公司說話,你想過沒有?”
“這麼直說不是挺好的嘛,幹什麼非要躲屋裡,讓小安出面,不是軟腳蟹是什麼。”
“若不是你先去海市找安迪做中介,我還想不到這種猥瑣交流方式,只能依了你。”
“好吧,你慢慢得意。我會給你梯子下,讓你體面下臺。”安迪不想摻和,可是聲音不斷飄進來,她這個天才的腦子又能同時裝得下不相干的幾件事,她將外面父子的籌謀聽得清清楚楚。明明都能說人話的,爲什麼都偏偏拗着不說。她時不時翻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