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沉默,邱瑩瑩又回那一桌敬酒。關雎爾拿起面前的杯子喝水,可嘴脣還沒碰到水,眼淚卻先落在水面上。她不願被人看見,雙手撐住額頭,也順勢遮住眼睛。她一肚子的冤,可她不願再說了,並不是誰有質疑她都必須辯白,她有自尊。而且她向來信奉來日方長。相處這麼多日子以來,如果22樓的鄰居和謝濱都認可曲筱綃的話而否認她的,那麼她更不必向他們辯白。可雖然倔強地這麼想,她心裡的委屈還是止不住地冒上來。
而剛纔劍拔弩張的曲筱綃此時安靜下來,也沒胃口吃菜。這一天發生太多的事,內心再強壯的人也受不了。好在有趙醫生,曲筱綃只要頭一偏,就能靠上趙醫生的肩頭。她可以一直靠着趙醫生的肩膀發呆,對此,曲筱綃非常確信。她也不管別人怎麼看,她當然也不願意看上關雎爾一眼,她頭朝天花板,閉目養神。
旁人看着,只覺關雎爾淒涼。
樊勝美再次收到曹律師的名片。但這張名片上面密密麻麻的是墨汁未乾的家裡地址,家裡電話號碼,鮮爲人知的QQ號,和微博ID。要換作過去,樊勝美早儀態萬方地眼睛一亮了。可這回她沒興奮到哪兒去,心裡竟有些不想被打擾,想把這張特殊的名片推回去。可出於禮貌,她還是接了。但她的略一遲疑落在曹律師的眼睛裡。曹律師輕聲笑道:“好像有個奇怪的規律,快樂與朋友分享,快樂不會減少,反而不僅自己更快樂,連帶朋友也快樂起來。今天能坐在你身邊真是非常幸運的事。”
樊勝美第一反應是,這一段說辭肯定是曲筱綃與關雎爾大戰時候曹律師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可又一想,人家雖然不是訴訟律師,好歹也是律師,口才當然了得,這種虛頭八腦的文字自然不需要太斟酌就能出來。她依然持着名片,沒收進包裡,笑道:“暫時只想招募酒肉朋友。”她將名片舉高一寸,“要不要收回去?”
曹律師笑道:“你收着,歸到活躍踊躍朋友檔就行。”
樊勝美這纔將名片收進包裡。她發現有話直說,做人簡單方便得多。
只有安迪正兒八經地在吃,但她被打擾了,有人在踢她的腳。她反射性地低頭一瞧,卻瞧見一隻手機屏正對着她,上面明晃晃幾個字,“快看我隔壁人的手”。安迪順藤摸瓜往上看,是嶽西的左手持着手機。安迪驚訝地先看看若無其事吃菜的嶽西,纔看嶽西旁邊的謝濱。謝濱倒是神色若常地吃菜,當然也是在想心事。這一桌可能都在想心事。但往下看,只見謝濱閒着的那隻手死死抓着椅面一角,手指手背青筋爆綻,其姿勢令安迪想到虯勁的龍爪。安迪不由得緊閉眼睛,扭開臉不看。但旁邊隨即傳來嶽西的一聲冷笑,“裝!”
安迪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嶽西說的是她。她淡淡地道:“惹毛我有什麼意思?”
“我一個字就能惹毛你?你也太脆弱了點吧。”
“知道我脆弱,你非惹我,你是不是很過分?”
“裝,又開始裝脆弱。”
“沒裝啊,老弱病殘孕,我榜上有名,排名最後呢。然後再回到前面一個問題,欺負孕婦你是不是很過分?”
“孕婦怎麼了,女人誰不會,裝脆弱衝男人去裝,又不是女人做的孽。”
“你承認你欺負我了,欺負又怎的,是吧?”
“誰欺負你了?”
安迪撲哧一笑,回過頭繼續吃飯。包奕凡一直豎着耳朵聽,覺得不會吵起來,才擡眼看嶽西那邊一眼,不料正好看到謝濱往安迪看一眼,神色中有明顯的鄙夷。包奕凡自己常被人鄙夷,卻容不得老婆被人鄙夷。他想來想去,覺得謝濱被他們調動工作後又無法抱怨,眼看着嶽西被安迪搞腦子,謝濱感同身受呢。如此一想,包奕凡便作罷。
邱瑩瑩和應勤敬完那邊桌,兩人都有了醉意,邱瑩瑩笑嘻嘻地又來到嶽西身後,亢奮地道:“嶽西,還是從你這兒開始。誰讓我是我們22樓最先知道你名字的人呢。”
頓時,除了埋頭苦惱的關雎爾無動於衷,這一桌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嶽西臉上。即便是滿心煩躁的曲筱綃,眼珠子也隨着此話而轉動起來。與關雎爾一樣不知情的謝濱卻敏銳感受到一桌氣場的暗涌,他迅速捕捉到嶽西這個焦點,才發現這位22樓的局外人似乎很有不可告人的故事。
嶽西奇道:“我正說呢,你們怎麼知道我名字的,原來都是從你嘴裡傳出去的?真正看不出,還是你來挖掘出我的名字,有水平。你可得告訴我,別說你是從中介查到的。”
邱瑩瑩一聽更亢奮了,“我又不是曲曲,還到處查人底細的。咱就是人品好,有人自動等在樓下問2202是不是有個叫嶽西的,長什麼什麼樣……”
幸好有謝濱盯着嶽西,就在嶽西一躍而起的當兒,謝濱伸出手臂撈住了嶽西,讓嶽西的一個耳光打了個空。謝濱隨即起身擋在嶽西面前。“有話好好說不行嗎?”
嶽西憤怒地道:“原來是你通風報信,你害得我仇家殺上門來,逼得我在2202待不下去。你以爲我愛來你婚宴?我無路可走。我才知道原來是你造的孽。你這千刀萬剮的傻逼,你還結什麼婚啊,直接去死,去死。”
衆人更加目瞪口呆,包奕凡忙也起身阻止嶽西,“你的困境我理解。不過看在是我和趙醫生聯手救你的分兒上,再大的事也放婚宴結束後再說,行吧?”
“我幹嗎要忍,我現在就不敢回去,我求你們讓我跟着你們誰都嫌棄我累贅,我明天還得一大早搬家,可我還沒地方搬呢,你們誰又肯幫我?我一肚子氣找誰說?我連說話嗆點兒你們都不能忍,我被這傻逼這麼出賣,我幹嗎忍?婚宴算個屁,我還性命交關呢。我不說出來,難道還等傻逼婚宴結束拍拍屁股溜走再也找不到?你們誰給個公道話,誰?”
邱瑩瑩給嚇醒了,往應勤身後躲了躲,連忙道歉:“對不起,我真不知道那男人來找你是不安好心,還以爲你躲小黑屋裡不見人是怪癖呢。我真不是故意害你。回頭你不如先來我家躲躲,我幫你找房子。”
衆人這才知道嶽西被人找上門來的原因,22樓衆女都知道邱瑩瑩性格,知道她還真不是故意,可事已至此,也不能怪嶽西暴跳如雷。曲筱綃先蔫不拉幾地道:“別鬧了,這場子要鬧也是老子我才能鬧,你一個外來的再鬧,我們幫親不幫理,先捏死你。我有一套酒店公寓空着,你連夜搬過去住幾天,總好過搬人家新婚夫妻家裡當燈泡。半個月內不收你錢。可以閉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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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也道:“別怪小邱了,小邱不是第一個知道你姓名的人。我們幾個早已知道你的事,更知道下午敲你門的叫李會衢,只是不點破而已。你被李會衢找上門來是遲早的,全怪到小邱頭上欠妥。吵鬧無助於解決問題,你坐下來,安心,知道下午2202門口衝突的來龍去脈之後,起碼今晚我們都會護送你安全回去,幫你搬家。回頭我找李會衢談談。你先坐下,讓婚宴繼續。”
曹律師喃喃道:“這面子給大了。”
嶽西卻依然警覺地問:“你剛纔不讓我跟,現在爲什麼要幫我這麼大忙?你憑啥能跟李會衢對話?”
安迪只得摸出名片給嶽西看一下,收回。嶽西雖然入行時淺,卻也知道這個機構這個人,立刻噤聲。可等坐下,又忍不住問:“我還是想知道,不,想確保一下,你爲什麼要幫我。”
“結婚是小邱頭等大事,都別鬧啦,讓她有個這輩子最美好的記憶好不好?”
嶽西道:“既然如此,請立刻兌現,過了婚宴我就無法確保你還能堅守承諾。”
安迪鬱道:“原來你以爲你可以挾持我們。算了,不跟你計較,讓你放心,我這就出去打個電話。你也請安心坐下別再刺頭。”安迪起身,先到邱瑩瑩身邊,“嶽西新近遭遇人渣男人,所以有點刺。你這幸福的新娘別跟她計較,先給小曲敬酒吧,我打電話回來再我們互敬。”
邱瑩瑩點頭,好在她今天心情極佳,不會太受嶽西影響,她忍不住抱抱安迪,“謝謝你。我其實也有錯,不該多嘴。好,等會兒再敬你。還等着吃你的喜酒呢,你怎麼遲遲不辦呢。”包奕凡不得不插嘴:“我母親剛往生不久,我們不方便大操大辦。”
安迪才得全身而退。
另一邊,應勤早抓住謝濱萬分感謝着,又是謝濱救他們。謝濱客氣了幾下坐下,等嶽西也坐下,他對嶽西道:“我理解你的顧慮,也欣賞你的潑辣,但必須提醒你,這裡隨便出兩個男人就可以把你扔出去,讓婚宴平穩繼續。這一屋沒人認識你,你鬧急了,誰都不會手軟。好自爲之。你也別以爲我沒看見你的小動作。”
嶽西果然沒敢開口。但包奕凡好好看了謝濱幾眼,直到謝濱也看他,他與謝濱火光四射地對視一會兒,才各自扭開臉。包奕凡覺得,謝濱是懂得審時度勢的人。
曲筱綃即使在嶽西鬧得最厲害的時候,依然眼睛只看着關雎爾,等邱瑩瑩敬酒到她面前,她還是看着保持一個姿勢不變的關雎爾,道:“小邱,姐給你一句忠告:早生貴子,牢牢守住應勤。把什麼媽富隆杜蕾斯全扔了。”
邱瑩瑩又急又笑,“你就是沒一句正經的。”
“我每一句都正經,又好玩又正經還好用,你難道忘了我前不久最新給你的忠告?你把杯裡的全喝了,早生貴子,多生貴子。”曲筱綃這才收回眼神兒,與邱瑩瑩碰杯,盯着邱瑩瑩讓喝下去。
誰都想不到,邱瑩瑩竟然真的將幾乎滿杯的紅酒都喝了,一點兒不含糊。樊勝美驚得目瞪口呆,這一對冤家,什麼時候暗度陳倉了?但再一想,曲筱綃的忠告對於邱瑩瑩而言,字字在理。估計前不久的最新忠告也是一語中的。
邱瑩瑩打個飽嗝,醉意盎然地對曲筱綃附耳:“我給你一句完全相反的,多享受愛情多享受生活,早結婚,孩子別急着生。婚後生活真是太美好了,太美好了,婚後做跟婚前做感覺完全不一樣,不信你試試。”
曲筱綃一聽就捂嘴爆笑,心情再差也忍不住笑了。兩眼卻看向趙醫生,雙手推邱瑩瑩到樊勝美那兒去。等邱瑩瑩和應勤兩個離開了,她立馬輕輕學舌給趙醫生聽,趙醫生聽了也爆笑,一邊笑一邊道:“有點道理,要不聽她的?”
“擦,求婚這麼容易?給我把前戲做足再說。”
邱瑩瑩被滿滿一杯紅酒擊倒,她走到樊勝美身邊,就擠開曹律師,抱住樊勝美擠一張椅子上。“樊姐,雖然我結婚了,你還要保護我哦。”
“別擔心,你不需要求別人保護,你已經教育我們,簡單反而很幸福。我們還得向你學呢。你一定會很幸福。”
“謝謝樊姐,我真的好幸福欸。現在我什麼都先爲應勤着想,他也是,什麼都爲我着想,爲了不讓我拖着受傷後還在恢復的身子又是上班又是照顧他地累着,他讓我辭職了呢。果然辭職後輕鬆很多,要不然與飯店談婚宴也不會那麼順利呢,我有的是時間與飯店磨。樊姐,謝謝你這麼多日子照顧我,真不捨得你。”
樊勝美聽得驚訝萬分,辭職?她這個資深HR當即想到許多後果,這年頭誰敢招沒有非常出衆的一技之長的新婚女子,這個新婚女子羣體普遍意味着此後漫長的懷孕期,產假,哺乳期,和不足的睡眠,降低的智商。樊勝美幾乎是用手指頭都能預測到,邱瑩瑩起碼兩三年之內別想再就業。她忍不住輕問:“你辭職的事,你婆婆和你媽都答應嗎?”
“沒問他們啊。可我真的撐不住了,一成家就發現家務事比獨身時候不是翻倍,而是翻好幾倍增加,還不能拖着不做,真累。主要是我還得照顧好應勤,他纔是家裡的主力。”
樊勝美無語,只能扭頭對應勤道:“小應,你以後是一家之主了,要好好照顧好我們小邱。一家之主意味着需要承擔撐起一個家的責任,這個責任不小,但我們小邱信任你,嫁給你,相信你一定做得很好。我們都祝福你們。”邱瑩瑩聽了也一個勁兒地點頭。
應勤有點兒大舌頭地道:“對的,這話我媽也對我說了,結婚後就是大男人,就是一家之長。我一定會對瑩瑩好,樊姐放心。對了,我還有一件事一定要道歉,我以前不聽你的,後來越想越覺得你說得對,瑩瑩真的是很好的人。幸好你沒跟我們生氣,我們受傷後還一直幫我們。樊姐,這杯我一定要倒滿滿地敬你,以後你是我們倆的姐。瑩瑩,你也倒滿。”
應勤和邱瑩瑩兩個心裡都不藏奸,倒滿酒跟樊勝美一碰,自己就囫圇全喝了。看得樊勝美萬分痛苦地看着自己杯裡的半杯酒,也只能陪着一起全喝了。但樊勝美心裡真感動,原來他們都記得她的好。她又緊緊擁抱邱瑩瑩:“一定要好好的,22樓是你半個孃家,我們都撐你。”
邱瑩瑩聽了不由得熱淚盈眶,“樊姐,我就信你說的,樊姐,我結婚什麼都好,就是太不捨得你,以後不能天天見到你了。嗚嗚……”
樊勝美忙道:“別哭,你今天是最美的新娘呢,別把妝哭糊了。”
“哎喲,糟,我沒帶粉盒來。”
“我替你補妝。小應先坐下,別站着了,快吃點菜,別光喝酒。”
這邊手忙腳亂地補妝,那邊安迪悄悄掩門進來,對翹首等了會兒的嶽西道:“李會衢答應不找你,但要求你離開這個行業。我想你進入這個行業才半年,立刻放棄轉行還來得及,損失不會太大。不過還是得聽聽你的意見。”
“問題是李會衢出爾反爾,從來食言而肥,憑什麼信他?憑什麼信你?”
曹律師忍不住道:“安迪出手幫你這麼大忙,一定是許諾好處的。她這種人一個許諾得值多少錢,你應該清楚。憑什麼信李會衢,就憑對他許諾的是安迪。你不說好好謝安迪,還問憑什麼信安迪,有點頭腦好不好?”
嶽西卻不依不饒地繼續問:“可是你爲什麼幫我這麼大忙?無事獻殷勤,非盜即奸。小謝早說了,你們完全可以把我扔出去就能保證婚宴順利進行。”
安迪不禁鬱悶地看謝濱一眼,對嶽西道:“擺在你面前的選擇只有兩個,一個是相信我真的幫你,那麼你未來就可以過安全自由的日子;一個是不相信我,你繼續過你現在的日子。當然需要提醒你,就社會普遍認知來講,人比較容易爲利益出賣一下別人,李會衢可以向我輸送利益,你則是一無所有。所以你選擇後者更安全。你賭一把吧。不需要擔心我罵你白眼狼,做手腳,搬來22樓之前,我比你更不信任他人。”
曲筱綃涼涼地來一句,“愛誰誰。”
邱瑩瑩醉得含混不清地道:“換我就答應,相信安迪。嶽西,我告訴你,我做了誤傷你的事,所以我一定要告訴你,相信安迪,沒錯的,你千萬別選擇錯。”卻換來嶽西冷冷一個斜眼。
大家七嘴八舌之際,謝濱掏出他的警察證給嶽西看,“你記住我名字,今晚就算我出警。我提議你選相信安迪,以後如果出事你找我,也可以投訴我,我跑不了。”
嶽西卻掏出手機,將警官證上的文字數字都記錄下來,才道:“好,謝謝你。謝謝安迪,我答應條件。”
反倒是安迪看着謝濱,一時疑惑。她回頭看一眼包奕凡,得到包奕凡眼神的支持,才又出去打電話回覆。留下謝濱與包奕凡對視。謝濱都沒留意到,此時已石雕般捂臉坐了好久的關雎爾排開兩枚手指看向他。很快,安迪回來,對嶽西道:“你晚上不用搬家了,也儘管獨自來去。”
“請問你答應他什麼條件?”
“你不必知道。如果此事真朝着我說的方向發展,只希望能就此提醒你:人跟人之間未必只有利益交往,人與人之間未必只有在彼此牽制的條件下才能釋放信任。來日方長吧,你不用急於表態。”
依然緊擁着樊勝美的邱瑩瑩問:“樊姐,安迪答應那個李……李……什麼了?”
“別問了,安迪是代你受過。”
“噢。安迪,謝謝你啊。”
曹律師笑着提醒夾在他和樊勝美中間的邱瑩瑩:“今天這是喜宴啊,新娘快回到新郎身邊去啦。”邱瑩瑩一聽就趕緊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