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五十七章·BE10·墜落(讀者20210319,盟主加更5/5)

人們只是習慣於,由不思考而變成了盲從。

當一個羣體都在向着一個方向努力時,調頭或者回身離開的人都會成爲異類。

他們像一根枯死的苗向下尋求一丁點生存的空間,像死水中的魚渴求最後一點空氣。

他們渴求秩序、矯正他人、治療自我、改正叛逆、去除無知、卻又主動徘徊,排斥異化,渴求理智、又容易瘋狂。

他們最終將他們夢想中的天堂,鑄造成了無間地獄。

而在這個無法見光的時代,有人主動沉入了昏沉的雨中。

……

蘇明安從大雨中淌過。

鼓點般噼噼啪啪的雨聲灌進他的耳朵,坑中的水漫過他的小腿。

樹邊,倒落着像沉睡過去的青年,青年靠着樹幹,合着眼皮,抱着也像沉眠過去的大劍,神情很安詳。

蘇明安收回視線。

他的肩上沾着沉重的雨水,正隨着他的動作緩緩凝固。

水晶般的波瀾在他的身周亮起。

他注視着水島川晴,眼神死水一般寂靜。

“我,我拒絕你的邀約!”水島川晴立刻出聲。

她這一路一直在觀察蘇明安,自然也發現了他的高塔邀約技能,她知道,只要自己拒絕,這個邀約就會對自己無效,更不會生成與外界隔絕的屏障。

蘇明安神情未動。

他的裝備欄裡,湛藍色的技能光輝閃動着。

特殊技能高塔邀約:你可以選中玩家或nP,對其發起語言上的邀約,如果對方同意(任何言語或動作方面的承認,都被認定爲“同意”之意),將對對方發起爲期三分鐘的單獨對決,期間不受其他干涉的影響。

特殊技能高塔對決(已解鎖):在選中玩家或nP時,無需對方同意。

……

下一刻,透明的屏障拔地而起,將這片天地完全籠罩。

水島川晴愣了愣。

……自己明明拒絕了,這是……

“轟!”

下一刻,劇烈波動震徹着的空氣包圍了她。

像有無數雙手在拽着她的身體使力,周圍的雨滴都被猛地震碎。

那來自世界四面八方的,撕扯着她的極大力道,幾乎要將她瘦弱的身軀整個扯碎。

hP-1248!(暴擊!戰力壓制!精神壓制!罹難者傷害抵免!)

“嘶……”

她的表情瞬間痛苦,全身上下都流淌着扭動的波紋。

她感覺自己的胸腔像要被煮沸,明明沒有流血,卻覺得全身上下的骨頭都要碎裂。

……如果不是罹難者特殊身份的傷害抵免加成,這一擊就能要了她的命。

她強忍痛苦,咬着牙,立刻伸手,一抹金色光輝星光般閃現。

你發動了(罹難者)主動技能:無敵光罩(每次副本限用一次,持續十秒,期間不得主動發起攻擊。)

光罩一出,壓力瞬間減小,她立刻出聲:“蘇明安!你是不在乎冬雪的死活了嗎??你別忘了,她的命還在我手裡!”

蘇明安未曾回頭,他的眼神很靜。

他知道身後的冬雪是個什麼情況。

但他救不了她。

哪怕現在升起了高塔邀約的屏障,阻斷水島川晴和紅寶石吊墜之間的聯繫,他也救不了她。

水島川晴在這裡潛伏這麼多年,做事必然做到極致,一旦寶石吊墜的紅光亮起,就不會有反轉機會。她不是故事裡瘋狂給機會的大反派波ss,在這種時候還要考驗一下他的決心,她的目的,只是讓他在這裡失敗,瘋狂。

因此,他現在無論怎麼做,都不能阻止冬雪的死亡。

水島川晴說出這種話,只是想給予他最後的絕望,讓他以爲冬雪還有救罷了。

這種折磨人心理,給人希望又將人打入絕望的手段,他見過太多了。

“吊墜是定時爆炸。”蘇明安說,語氣極爲平靜:“就算我現在在這裡殺了你,冬雪依然會死。”

水島川晴面上露出一絲笑意。

她擡起手,手指不可控地往下掉,手腕也有些不受控制這是剛剛空間震動留下的傷害。

但她的笑容依然留存,甚至越擴越大:“……很聰明啊。”

她頗有些遺憾地說着:“……我還準備讓你在全世界面前,跪下,求我像我在第五世界經歷過的一樣。”

“你本可以擁有不跪下的機會。”蘇明安說。

如果當時,水島川晴能和他平等交流,好好商談利益交換,而不是一上來就跪下,痛哭流涕地求饒,要獻身,他也不至於做到那個地步。

……有些人是拉不回來的。

他們自己習慣於在懸崖邊生存,那裡已經變成了他們的舒適區。

他並沒有和水島川晴講道理的想法。

水島川晴雖然蠢,卻不是看不清形式的人,她必然知道他的位置對於人類的重要性。

但她依然選擇了攻擊自己。

因此,他可以推測,這種行爲,應該與她的切身利益……與她的特殊身份有關。

正是因爲這份個人利益,在她眼中重於全人類的未來,她纔會不顧一切對自己出手,承受巨大的輿論壓力。

根據剛纔傷害條裡的字樣,罹難者,應該就是水島川晴現在擁有的特殊身份,這是一個半nP半玩家的身份。可能她的任務就是類似於殺了自己,她就能重新完全地獲得玩家身份,或是獲得什麼極爲珍貴的隱藏獎勵,這樣的任務。

因此,勸說,沒有意義。

排行榜,特殊身份,各類公會組織……人類在這樣的世界裡被制衡、分化、分級,變爲一座座孤島。

七分之一的選取概率,讓他們找不到昔日的同伴,只能揹着對彼此的不信任重新開始。

在這樣被孤立開來的世界裡,人們各自爲戰,無法將事實全盤托出。

他們無力對抗主辦方。

所以,不甘寂寞的他們,會習慣於將目光侷限於自身周圍。

……蘇明安料到了水島川晴的選擇。

鋪天蓋地的大雨,被高塔邀約的屏障阻隔在外。

乾燥的屏障內,一切都顯得很安靜。

“蘇明安,你就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圓弧形的金色光罩下,水島川晴突然出聲。

蘇明安有些遲鈍地擡起頭。

“……我贏了,這一次。”水島川晴說。

她確實贏了。

即使不過十秒,無敵光罩就會消失,她就會被殺死。但冬雪的吊墜已經被她早早定時,強行摘離會爆炸,不超過兩分鐘也會爆炸。

到時候,就算她死了,只要冬雪死去,她的任務也完成了。

她可以因此獲得獎勵的進化機會……

她回憶着任務的獎勵和條件,感知着時間一秒秒過去,看見外圍陰沉的大雨天也覺得快樂。

忽然地,她聽見了對面漸沉的語聲。

“……你贏了。”蘇明安看着她:“人類輸了。”

“……?”水島川晴愣了愣。

……什麼莫名其妙的?

“什麼輸了,怎麼,你以爲你能代表人類?”她出言諷刺,卻突然對上對方的眼神。

她無法形容自己此時看見的眼神。

像海水灌溉了知覺,她隔着有些迷濛的視野,看見那人眼底裡的死寂,像看見正在墜落的日光。

……像正在死在絕望的夢裡。

水島川晴突然覺得事情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明明是極爲大言不慚的語聲,她卻聽出了一絲悲哀的意味,像那人在對着她嘆息。

他正擡起眼,那有些迷茫的眼睛正與她視線相對。

他的眼中,醞釀着某些震徹着的情感。

她一動不動地回視着,她的手指微微顫抖,像有着什麼奇異的東西正在心尖一點點流逝下去。

“你到底是想”她張嘴,就想要出聲。

震動聲就是在此時毫無徵兆地響起的。

她的話語戛然而止。

眼前的視野瞬間顛倒,身體各處的感知在劇痛後即刻消失。

……無敵光罩消失的那一瞬間,對方毫不猶豫地出了手。

沒有給她多說話的一點機會。

鮮紅的數字,跳動在她昏黑的視野前。

hP-1023!(戰力壓制!終結技!致命傷!)

她睜着被撕裂的瞳孔,張着嘴,望着眼前漸漸四分五裂的世界……以及那片在大雨中漸漸顛倒的天空。

熟悉的黑暗,再一次包圍了她,如同乳燕歸巢。

……

存活人數:3人

……

蘇明安收回手。

邀約的隔離光罩緩緩降下,光暈四散而開,如同飄散的玻璃碎片。

他站在碎裂的光輝中,轉過身。

……水島川晴將一切都算盡了。

她蟄伏那麼多年,想辦法讓冬雪戴上紅寶石吊墜,做了後招。

水島川晴在這樣的世界裡,僞裝成一個無害的小女孩,等待着他前來。

她沒有瘋於殘酷的電刑中,沒有死於白沙教師的迫害。在他到來後,她甚至讓他沒意識到影的昏迷,在實踐中抓住了一個最好的時機,做到了這個地步。

她的目光確實短淺,眼中只有個人私利,無法考慮太多。他也確實不能被信任,不能成爲她寄託希望的目標。

……但不可否認,她是一個極其優秀的任務者她的目的已經成功了。

那枚寶石項鍊不斷閃爍,他的san值在穩定下降。

無法控制,無法避免。

她在用盡各種手段,要將他逼瘋。

他的視線垂下。

躺在地上,單手緊緊握着寶石吊墜的黑髮少女,眼角含淚。

“……陽夏。”她輕聲喚着。

“蘇明安。”蘇明安糾正着。

“……好。”冬雪艱難起身,伸出手,似乎想要握住他的手:“……蘇明安。”

蘇明安蹲下身。

雨水順着他的黑髮緩緩滴落而下,他依然面無表情。

“……不管你是誰。”冬雪的手,緩緩,緩緩地貼上他的臉頰,爲他拂去面上的雨水,語聲艱難地開口:“……謝謝,謝謝你來救我。”

她的手指很冰,雨水也很冰,刮過臉頰後新的雨水又貼了上來,一股寒涼順着她的手,近乎透入他的骨髓。

“……對不起啊。”冬雪嗚咽着:“……雨太大了。”

蘇明安擡着頭。

雨水順着他的臉頰順流而下,有的落入他的眼中,此時血紅的視野裡一片模糊。

左上角的狀態欄已經開始報警,影狀態下體質薄弱,再這樣下去,他會有休克的debuff風險。

視野裡,鋪天蓋地般的彈幕亂成一團,他閉了閉眼,低頭,看向冬雪脖頸處火光一般躍動着的紅寶石吊墜。

“還能解除嗎?”他問。

冬雪露出了慘然地笑。

她收回手,握着紅寶石,艱難地搖了搖頭。

“……你不要怕。”她說:“我已經,清醒了,就算,我在這裡死去,白沙天堂也不會被重置,雖然不是完美結局,但我已經……走出去了。”

“……”蘇明安閉上眼。

“但是,爲什麼。”她看着他,眼神玻璃質般清脆透亮:“……感覺你卻沒有走出去呢?”

蘇明安沒說話。

“……你的一部分,也和我一樣,徹底死在這裡了嗎?”她問着,語氣孩子般單純。

她的脖頸處,鮮紅的吊墜火光一般閃動着。

生命倒計時,最後三十秒。

雨水噼噼啪啪打落在她的身上,周圍的世界漸漸看不清晰。

在一片昏沉中,冬雪突然伸出手。

像之前在山洞裡那樣,她抱緊了他。

“……你別怕啊。”她說。

只是,與之前不同的,這一次的擁抱,不摻任何卑微,沒有一絲祈求。

她只是簡單地抱着他。

這個擁抱,並不貼緊,並不用力,沒有一絲黏膩。

像個小朋友之間的互相寬慰。

“我以前一直在想……我這種生下來就性別認知錯誤,活得那麼艱難的人,這一輩子有什麼意義。”冬雪輕輕地說着,她的話語極輕,宛如說着睡前的搖籃曲:“……不正常,不被接受,不配和同齡人一起玩耍,無法正常生活……我像是一生下來就該被送去治療、矯正,就該是不能存在的東西。”

厚重的雨幕中,她的聲如同羽毛一般輕:

“……但後來,我逐漸發現,即使一個再差勁,再沒用的人,Ta來到世界上,總會有痕跡。”

“我喜歡陽夏,喜歡她的一切,喜歡她輕聲細語爲我說故事,喜歡她溫柔地安慰我,就連她催我成長的語句我也覺得動聽。”

“……即使我纔是她的創造物。”

“……即使我仍然是不該存在的東西。”

“但是啊。”她的語聲貼着他,語氣極爲輕柔:“有些東西不是爲了有意義而存在着的。”

“看見剛纔的你,我突然明白了,你那些曾經對我說過的話。”

“我們從來不是誰的陰影。”她說:“而我們永遠擁有不後悔的選擇權力他們想否認這一點,否認我爲陽夏做的一切……但他們對於我們之間的感情幾近一無所知。”

“即使這樣的做法是錯誤的?”蘇明安突然出聲。

“即使這樣的做法是錯誤的。”冬雪肯定着。

“……”他閉了閉眼:“最後居然被你安慰了啊。”

“最後?”冬雪的眼神有些懵懂。

“謝謝你。”他說。

冬雪聽着他的感謝,笑了笑。

黑髮黏着她的面頰,她胸前發着光的紅寶石吊墜,在一片黑暗裡顯得極爲美麗。

她的眼中,曾經永遠含着無法化解的霜,似乎將自身的情緒本能地完全遮掩,不會再爲外人的言語而輕易開放。

而此時,她只看着他,不說話,眼神前所未有地豁達。

“蘇明安。”她突然叫着他的名字。

“嗯。”

“謝謝你爲我……爲我和陽夏,做的一切。”

“……嗯。”

“……我不用再長大了。”她說着,眼神清澈明亮。

紅光跳動在她的眼裡。

那一抹光暈,輕柔地交織在她的臉上,像一抹熨燙着的火光。

寶石開始開裂。

她忽地伸手,推開了他。

在望過來時,她眼皮一瞬的開闔,像流淌着的漫天星河。

“……我過完這一生了。”她說:“……我努力過完這一生了。”

蘇明安猛地坐在了雨坑裡,沒有起身。

劇烈的幻覺充斥着他的視野,他喘着氣,目光直直定格在微笑着的少女身上。

“我有過未來。我……留下痕跡了。”

她笑着看着他。

火光躍動。

在一片暗沉的雨幕中,那一瞬閃爍熾烈的光輝,如同驟然亮起的星子

……

從此以後,她看見了痛苦的意義。

人主要關注的不是獲得快樂或避免痛苦,而是看到生命的意義。

……而她正在努力擁有這份“意義”。

……

“嘭!”

……

像身處在一陣粘稠着的律動中,他看見鮮血在眼前炸起。

光輝碎裂,跳躍着的細碎光芒,像海面下水晶般的波瀾。

血紅的,玻璃質般的碎片,夕陽一般,在眼前熠熠生輝。

黑色在逐漸褪去。

清晰的雨點聲響,淅淅瀝瀝,雨珠混着血水從少女染血的面頰滾落,滴答在一片冰涼的地面上。

她身上的雨點,終於落地。

越過流言蜚語,歷盡酷暑寒冬。

……

存活人數:2人

……

血紅的光雨緩緩飄落,鮮血與雨水涌流彙集。

蘇明安收回視線,有些遲滯地轉過身。

他正朝着樹下走去。

樹下,宛若睡過去的青年,垂着頭,懷中抱着染血的大劍。

在他靠近時,青年那懸着水珠的眼睫忽地猛然一抖,而後,一線天光從那眼裡蹦了出來。

青年的面色蒼白,眼神卻是透亮的。

他像是突然驚醒一般咳嗽了聲,而後出聲:“……大哥。”

蘇明安那沉寂的神情,忽地一瞬生動地躍動起來。

“你,沒死?”儘管看見存活人數的數字時,蘇明安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在開口時,他的語氣仍然近乎沙啞。

“……沒,差一點……咳,咳咳咳……”莫言極爲虛弱地應了一聲,而後開始咳血。

鮮紅的血順着他的下巴滑落而下,與前胸大片的血花混成一起。

“水島川晴那小妞……可惡,以後不叫她大神了,什麼玩意……對我下暗手也就算了,居然還對大哥出手……咳,咳咳咳咳”

他開口罵了幾句,就被迫停下,劇烈地咳血起來,大片大片地鮮血滴落在他的身上,像染開了一片血色地圖。

“把這個喝了。”蘇明安立刻取出中級血瓶。

強生劑對此時的莫言來說沒有效果,莫言此時太虛弱了,劇烈痛楚會將對方直接折磨死。

而在他眼前,莫言擺了擺手。

“已經沒用了……大哥。”他啞着聲:“你聽說過戰鬥續行的技能嗎?”

蘇明安沉默下來。

戰鬥續行,被玩家譽爲“臨死前也要拖一個墊背”的絕佳技能,是在玩家死後,仍可以強撐着自主行動一段時間的技能,能夠將自以爲絕殺了的敵人打一個措手不及。

很顯然,此時的莫言,就處在這種狀態中。

……莫言已經死了,身體已經走向了無可避免的崩壞,現在還能說話,只是因爲技能效果而已。

他的生命,已經真正進入到了倒計時。

“我知道了。”蘇明安說:“還有多久?”

“三分鐘。”莫言說。

蘇明安移開眼神。

莫言笑了笑:“沒關係……沒關係的,大哥,本來我下場,也就是爲了體驗一把傳說中掉san副本的快樂。死在這裡,還能見到大哥……我其實已經很高興了。”

“你知道嗎,大哥,在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就有種預感……我恐怕是撞上大運了。”

“我一直在欺騙自己,一直在反駁自己,我想大神不會這麼平易近人,大哥只能是大哥,如果大哥變成了大神……我是不是就不能再這麼叫大哥了?”

“不。”蘇明安說:“你可以一直叫,以後也可以。”

“……嗯,以後也可以。”莫言說:“下一次副本,下一個世界,以後那麼多個世界,都可以。”

“還有多久?”蘇明安似乎失去了判斷時間的能力,又問道。

“一分鐘。”

蘇明安點了點頭。

莫言忽然擡頭:“大哥。”

“我在。”

“下個副本,我們能組隊嗎?”

“不行。”

“……啊。”莫言嘆了口氣:“我還以爲,在這種感人的情形下,大哥會答應我的一切要求。”

“我在的地方很危險……一直很危險。”蘇明安說:“這個副本,你們也不過是被我連累了罷了。本來難度不必如此的。”

“……但那有什麼關係呢?”莫言說:“大哥比我重要啊。”

他說着,勉強擡起手,在面前輕點。

“嘩啦!”

一大堆花花綠綠的道具,掉落在他的腿邊。

他將其一點點推過來,發起了贈送申請,然後像一隻倉鼠一般,將這些道具裝備堆在蘇明安身前。

而後,他伸出雙手,艱難地擡起對此時的他而言,顯得有些沉重的大劍,將其拍在蘇明安手裡。

“……大哥。”

劍面上的簽名,此時流淌着溪水一般的雨。

“水島川晴那種小妞根本什麼都不懂,也不算什麼。”

“你別瘋,大哥,冷靜下來。”

“……然後贏下去。”

莫言此時的眼神,如同冬雪一般清澈明亮。

溼潤的空氣灌入肺部,又涌出氣管。

蘇明安接着劍,有些悲哀地笑了笑:

“……好。”

“我會救下你的。”

他說。

莫言的眼神,顯出了片刻懵懂。

但很快,那內裡的生機便如同夕陽下墜一般消逝。

他閉上了眼。

……

存活人數:1人

……

蘇明安握着劍,站起身。

他站在鋪天蓋地般的雨中,望着眼前扭曲顛倒的視野。

就像是明亮的室內突然被拉了燈,黑色如油漆桶潑幕布一般潑了上去了一樣,沒有一點留白,黑得十分突然,那不斷滾動着,像是沸水煮開了般的雲霧樣的漆黑,看上去異常詭異和壓抑。

在前進一步時,他的身形猛然一斜,瞬間撲倒在雨坑裡。

左上角視野,血紅的長條,寫着一個清晰的20。此時正如警報一般在不停跳動。

在厚重的雨幕裡,暗沉的視野前,

他看見了一個長着兔耳的,若隱若現的身影。

直播間突然被系統強行關閉。

“咳……咳咳……”

他居然也開始咳嗽。

他伸手,握着劍,緩緩撐起自己漸漸失感的身體,像拖麻袋一般,費力地將其往前拖。

溫度在一點一點流失,暈眩感漸漸開始支配他的身體。

似乎已經開始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開始撕扯他的心肺,要攪碎他的腦漿。

……低san值原來那麼痛苦。

那些快要瘋掉,瀕臨臨門一腳的玩家們……原來也曾那麼痛苦。

幻痛折磨着他的神經,似乎每一步的邁出,牽動着的神經、肌肉、血管都要近乎崩裂。

像是一雙大手在緊拉着皮肉做的繩,不斷蹂躪、糅擰。

他能聽到那一聲聲來自身體各個角落帶血的悲鳴。

他緩緩前移,拖着自己的身體,靠近那道身影。

兔耳身影無聲注視着這一幕,直至他離祂越來越近。

“噗通”一聲,他鬆開手,倒落在水坑裡。

Wωω •тt kǎn •C 〇

所有力氣一瞬消失,他已經近乎看不見東西。

冰涼的水漫過他的耳朵,他喘着氣,竟然開始笑。

……而祂在此時忽地開口:

“第一玩家。”

祂的語聲如同雷聲般隆隆作響,一瞬壓過了他耳邊此起彼伏的詭異輕語。

他似乎也能聽見自己的笑聲,輕微的,像喘息一般的笑,聲音微小到他近乎聽不見。

“你的願望,似乎與當初和我們承諾的,有誤差。”祂說。

“啊,是啊。”他開口。

在開口時,他的嘴裡被灌了一大波雨水,嗆得他猛地咳嗽了幾聲。

“咳,咳咳咳……咳咳……”

咳嗽聲在雨中被壓了過去,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摸到了一片溫熱。

溫熱順着他的手掌心滴落而下,帶着點鐵鏽味和黏膩。

自始至終,兔耳身影都靜靜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像天際的神明注視着掙扎的螻蟻。

而被厚重雨水覆壓而下的螻蟻,擡着下巴,像要對神明發起挑戰一般,伸出手:

“那告訴我吧,老闆兔。”他說着,嘴邊的笑容越擴越大:“能實現嗎?我是指,贖回翟星,這個可能性哪怕我曾經欺騙過你們。”

雨聲越發大了。

“噼噼啪啪”的聲響不絕於耳,冰涼的雨點拍打在他的臉上。

他睜着一片黑暗的視野,望着原先老闆兔站立的位置,語聲刀子般決絕。

像凡人正在對神明挑起戰爭之火。

兔耳身影不說話。

祂靜立在原地,身形如山嶽般沉穩厚重。

蘇明安睜着眼。

被積蓄已久的,洶涌的情緒,此時像岩漿一樣,從大腦皮層的灰質褶皺中噴出,幾近灌滿了他的顱腔。

“……可以嗎?回答我,用主辦方的名義回答我。”

他近乎決絕地嘶吼着。

雨水灌入他的耳朵和鼻腔,他咳嗽着,眼中滿是細密的血絲。

祂注視着他。

像神明注視着掙扎的人類,像人類注視着雨中的綿羊。

……原來倒落的綿羊也曾試圖站起。

“……以主辦方的名義,回答你。”

在再度開口時,祂的話語裡夾雜了些嘲諷和冷寒,卻像一錘定音:

“可以。”

蘇明安笑了出來。

在笑出來時,他全身都在劇烈顫抖着,雨水流淌過他的面頰,灌入他的口中,他笑得像要嗆死過去一般。

像溼氣一般纏綿着他的痛苦越發明顯,他卻像感覺不到一般,狂笑出聲,笑聲裡夾雜着格外的明朗,像在雨季裡看見了晴天的孩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內心的情感像火山一般噴發,洪水一般奔騰,灰色的,天空般的視野在他的眼前旋轉。

他笑着,更多的雨水壓在了他的身上,像墨汁融入水中。

……而在他看來,一切都很美好。

老闆兔靜靜看着他,看着他漸漸笑不出聲。

“累了嗎?”

“笑得是有點累。”蘇明安說。

“但你現在,失敗了。”祂說:

“而且,你要救的世界,似乎也沒什麼價值。”

“有啊。”蘇明安笑了笑:“……這不是有莫言嘛。”

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他此時的笑容,如同初生般純然明淨。

“我來是爲你提供機會的。”老闆兔突然說:“雖然你在這裡,失敗了,失去了全部完美通關的機會。但是,只要你成爲np類的特殊身份,我便可以給予你,額外的上升空間你可以漸漸成爲同我們一樣的偉大存在。”

“就像水島川晴一樣?”

“你會比她出色千倍。”

蘇明安笑了出來:“……如果我拒絕呢?”

“需要我給你提供一次,第三世界結束後,愛德朗等人的炸藥準備工作畫面嗎?”老闆兔的語聲中也帶了些許戲謔:“人類對於墜亡的高位者,其落井下石的心態和行爲,永遠是我絕佳的調味劑你應該早已想過自己失敗的後果,就像現在一樣。”

一旦在這裡失敗,被清空全部實力,一切從頭開始。

而初入下一個副本,手無寸鐵的他,將成爲其他玩家的衆矢之的。

……類似水島川晴的其他玩家。

……類似愛德華的其他玩家。

雨聲劈啪作響。

蘇明安閉上雙眼,視野迴歸一片寧靜。

他的胸口似壓有千斤鐵秤,腸胃亦復有吞金沉腹之感。

在再度開口時,他的語聲依然含着笑意:

“……那就麻煩你了。”

“什麼?”

“讓我死吧。”

“……”老闆兔眼中現出了明顯的震驚。

祂不明白。

以往,祂也做過這種在玩家瀕死時,給予特殊身份的任務,其中拒絕祂的人寥寥無幾。

清空一切,屈辱死去,從頭再來,很少有人能接受這樣的結果。更別說,祂發出邀請的對象,往往都是些極其高位的玩家。

當初的水島川晴,便是如此。

她當時看着祂的目光,像看着救贖,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成爲罹難者的要求。

……祂本以爲,這一次也毫無例外。

最強的,至強的第一玩家,曾被同胞威脅過,被同胞處於死地中的第一玩家,本更該毫不猶豫地答應祂纔對。

爲什麼……

“爲什麼。”

這樣想着,祂便問了出來。話語中帶着祂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急切。

“因爲我暫時動不了……也沒法力值了,不知道怎麼去死。淹死是否有點太過……”

“不,我是問,爲什麼。”老闆兔說:“爲什麼,你拒絕了我。”

“這個原因……”蘇明安想了想:“如果你再早來三分鐘,我說不定就同意了。”

“……是因爲那個傢伙嗎。”老闆兔用的是肯定語氣。

祂指的是莫言。

“不。”蘇明安笑了笑:“……是因爲很多個那種傢伙。”

“……”老闆兔沉默了片刻:“你似乎不覺得自己會就此結束,你的憑藉是什麼?”

蘇明安沒說話。

在再度揚起笑容時,他的語聲淡了些許:“……你猜?”

老闆兔轉過身。

在被拒絕後,祂已經沒有了再待下去的理由。

蘇明安沒有等到老闆兔的回答。

祂山嶽般的身形在雨幕中一點點遠去,消失。而後,被關閉的直播間在此時被系統重新開啓。

雪花般的彈幕,在昏黑的視野裡飛快流過。

蘇明安已經看不清那些字樣了。

但他依然可以猜到,大概是些什麼內容。

他動了動手指,調節了一下彈幕機制,讓那些飛速劃過的字句,可以語音播放。

機械般冰冷的語聲,響在他的腦海裡,伴隨着劈啪作響的雨聲:

明安哥……沒事,我們還有機會!

剛剛這個直播間怎麼突然關了,我還以爲,我還以爲……

他一定會站起來的,一定會……

這才第六世界呢,第一玩家不會失敗的不會!

沒事,明安哥,就算你在這裡停下,我也會決定下場……我們一定會將你的這一份填補起來……

還有九個多月,我們還有機會

沒錯,大家一定要保護好重新開始的明安哥!不能讓其他的玩家欺負他!

還有呂樹,呂樹一定不會離開的,蘇明安你不要放棄……

……

他聽着,聽着這些冰冷的機械語聲,帶着暖意從耳邊流淌而過。

雨水漫過他的面頰,他閉上雙眼,想要就此睡去。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指微微一顫。

他緊了緊麻木的右手,除了那近乎麻木的痛感外,指腹還傳來一陣粗糙的觸感。

劍身此時落在他的指腹,他的手指微微動彈,便能觸及那有着劃痕的簽名,表面凹凸不平。

……他摸到了一把堅硬的長劍。

他心口一瞬間恍若被一隻大手緊緊攥住,大腦支配了本能,一瞬間涌起來的熱血一樣的東西跳出了這具無力的軀殼,支配了動作,他近乎瘋狂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拍在地面上,弓起五指,以指尖爲支點想拉動全身。

他感覺自己像是油畫裡那伏爾加河上的縴夫,近乎要折斷的手指是縴夫脆弱而有力的身杆,破麻袋一般的身軀是那沉重的,凝滯的,烏雲一般的船。

撕裂般的疼痛和指甲彎折的刺痛,使他從短暫的靈魂的遲鈍與安然中被喚起,他睜着眼睛,透過一片血紅,感覺好像在注視着一個新的世界。

他支起了自己的身體。

從頭到腳,那從神經末梢和骨髓深處逐漸蔓延上來的幻痛感,越來越清晰。

而後,他終於勉強擡起了手。

輕輕地,緩緩地,將其點在了自己的太陽穴上。

……

極端的聲音善於分割獨立的世界,使人們變得異化又極端。

人們習慣於否認異化的這一點,並拒絕承認極端。

……而對於異化的極端而言,他們要自由而尊嚴地行走。

每個人都屬於人類沒有哪個人理應成爲下等人,或是不同於其他人的神。

不問來者,不問歸處,不問經歷。

而自由在何處止步或被限制,遊戲便在何處終結。

被否認的異化,極端他樂於看見這份終結。

他已經掌握到了這份“被限制的自由”,並且將以此燃起火焰。

他願意將這片無間地獄,鑄造成夢想中的天堂。

他願意沉入昏沉的雨中。

在這個無法見光的時代。

……

在這樣的世界裡,人類註定戴着鐐銬跳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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