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恭喜,生了個崽,生了個崽!李家又添男丁了!”肖婆婆從門縫裡探出頭來,“丁成雙,日子旺呀,快進來看看吧!”
李盛轉過頭朝肖婆婆苦笑着,“真的辛苦您了,辛苦您了!”說着又禁不住轉過身來,朝着窗外的夜空欲哭無淚!幾個大孩子貧病交加而死的慘景不時在他腦海裡浮現。隨着自己年齡的增大,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苛捐雜稅一年比一年增多,憑着現在自己的能力,無論如何是難以養活這個孩子。我將怎麼辦,怎麼辦呢?
房門打開,琴兒高興地說:“爹爹,媽媽生了,生了個弟弟!”
李盛像一個木頭人似地站着,沒有回答女兒的話。
李盛遲疑地進了屋裡去。
昏暗的燈光下,妻子頭纏羅布,斜躺在牀頭,一牀破被子將她緊緊地裹着。枕頭邊,嬰兒靜靜地裹在襁褓中。李盛朝着這個剛剛降生的小兒子望去,心中不免一驚。這是什麼嬰兒呀,瘦得皮包骨頭,眼睛閉着,嘴脣蠕動着,活像一隻紅皮老鼠……
妻有氣無力地說:“他爹,你得快點兒拿出主意來,這到底該怎麼辦?要是將孩子送出去,就得趕快些啊!”燕兒知道,一旦和孩子相處時間久了,會更加重難捨的痛苦的。
這時小琴撲在牀邊哀求說:“媽,爹,我要弟弟,別將弟弟送走啊!我長大了,我可以幫助媽上山採藥了,下地打豬草了,我可以帶小弟弟呀!……”
這時李偉也在竈屋裡說:“爹,媽,將弟弟留下吧,我都十六歲了,我可以上山打獵,燒炭,所有的農活我都能做了,我們能養活弟弟的!”
肖婆婆這時也在一旁說,“哎呀,生一個孩子好難好難,十月懷胎不易,好端端的一個兒,怎麼能將他送走,那……”
一陣涼風撲進屋子裡來。
嬰兒哇哇地哭起來。皮包骨頭的小兒子,哭起來倒是聲音響亮,彷彿滿世界都能聽得到他的哭叫聲。
妻子說:“我們太窮,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他爹,你就快些將他送走吧,看看哪家有福能養得起,就送往哪家,也好讓他長大能吃飽飯就遂心遂意了……”
李盛說:“唉,現在兵荒馬亂,天下又不太平,誰家還會願意要一個孩子來養着呀,都自身難保啊!”
這時一個可怕的情景立時浮現出來,這山村裡人家,生下孩子養不活的,大都是將孩子送往土地廟,一來求菩薩保佑,二來等着進廟燒香的好心人的到來。實際上也只是一種自我欺騙的做法,絕大多數被送往土地廟的嬰兒,不都是被山中野物叼走了!
嬰兒又一次被驚醒,又哇哇地哭叫起來了。母親掀開衣襟,將嬰兒的臉貼近自己的胸口。嬰兒的嘴在****上蠕動着,她感到了孩子熱熱的體溫,那種溫度暖暖地傳進她的心裡。她明知道剛生下的嬰兒是不會吮奶的,但爲了表示一種母愛,她還是將嬰兒貼近了胸部。母子的體溫立即交融在一起。奇怪的是,嬰兒這時不哭了,一下子又安靜地睡着。但母親咬咬牙,還是將嬰兒拿開。她知道,再這樣下去,母子倆是再也無法分開的了。
“他爹,你,你,還是將他送走吧,別再猶豫了,別再猶豫了……”
李盛依然站着不動。他對站在對面的兒子說:“偉兒,你將他送走吧,聽話,將他送走,送到土地廟裡讓菩薩去決斷吧!”
李偉嚇得往後退,“不,不,打死我也不能遵命,打死我也不會將弟弟送走……”
琴兒說:“要不,將我賣了,將我賣了就能養活弟弟了呀!我寧願賣掉,好不好?我求求你們答應我!”
母親摸摸琴兒的黃色的頭髮,含着眼淚說,“可憐的孩子,你別這樣了,你這樣說,爹媽不是更傷心啊,傻丫頭,爹媽怎能賣你,你不是爹媽心頭的肉?大人的事情,你們別管!”
母親說着傷心地落淚了。
李盛咬咬牙關,下了個狠心,說:“那還是我去吧,我總不能爲了他,讓全家餓死呀!”說着就從燕兒手中接過小兒子,轉身要往屋外走。但他哪裡邁得動腳步,兩隻腳似有千斤重。小兒子生下來,他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呢,他抱着他,湊近昏黃的燈光,他細地打量着將要被送走的兒子。小兒子那麼瘦,一把皮包骨頭,抱在手裡輕輕的,好像一片羽毛;又那麼沉重,如同一座山。燈光中,紅紅的臉,長長的眯着的眼睛,黑黑的頭髮……這時小兒子醒了,張開小嘴巴哇哇地哭起來,哭聲像一把尖刀,一下一下戳在李盛的心口上。但他還是強打精神,抱起小兒子,轉身朝屋外走去。
李偉和李琴哭着揪住李盛的後衣襟,不讓父親走。
“你們放開我!”掙脫開,踉踉蹌蹌往屋外走去,妻子說:“帶上獵叉,夜裡會有野物傷人的!”
李盛又轉身,從牆上取下弓箭和長劍背在身上,抱着小兒子,蹭蹭地走出了地坪。又聽見妻子在屋裡喊:“他爹,你等等,你回來!回來……”李盛站住了,只聽妻子說:“……我,我想再給孩子加一件衣服……”
李盛知道再也不能停留。咬咬牙,踉踉蹌蹌的身影撲入黑夜之中……
三十九、
山路彎彎,黑夜沉沉。
李盛像一個夢遊人,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土地廟前來的。前面的路口,灰白色的廟宇像一個白色的土包,靜靜地、陰森森地立在那裡,黑乎乎的廟門好像一張大口,彷彿立即要將父子倆吞了進去。
李盛走進了廟裡。
微微的天光透進廟裡來,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莊嚴地站立在燭臺前方。
兒子此刻聽話地睡着了。
李盛顫抖着雙手,捧起包裹着嬰兒的襁褓,輕輕地將小兒子放在燭臺上。
他雙膝跪下去,向土地神祈禱。
“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千萬保佑我的小兒子平安,您保佑明早來一個好心人將兒子抱走,您保佑野物不來侵害我的兒……您饒恕我李盛犯下的滔天大罪。如果要懲罰就懲罰我李盛……”
李盛站立起來,最後一次摸一摸襁褓中小兒子粉嘟嘟的臉,轉身離開了土地廟。
那個剛剛出生的嬰兒安靜地睡着,也許,他就這樣睡着,再也不會醒來了嗎?
小兒子啊,只怪爹爹無能,只怪你生錯了人家,生錯了時候呀!
李盛一步三回頭地往回走着。
有夜鳥撲打着翅膀,尖叫着飛起,深山裡傳來狼的嚎聲。李盛心裡默唸着,神靈啊,千萬保佑野物不要來傷害了我的兒……
好像有一根無形的繩子,拴在李盛的心頭。李盛的腳發軟,再也走不動了,他遠遠地跌坐在了路邊,望着那個依稀可見的灰白的廟宇出神。
屋子裡,李偉和李琴抱在一起哭,後來便默默地守在孃的牀邊。
母親看到父親抱走了小弟弟,她一下一下撕扯着自己的胸部,頭往牀頭柱上一下一下地撞。然後便靠在牀頭無聲地啜泣。
山風吹進廟裡,嬰兒驚醒了,哇哇地哭叫起來。那哭叫聲驚天動地,在夜空中傳得格外遠。
蹲在路邊的李盛全身一驚,彷彿一下子從惡夢中醒來。
他聽到了孩子的哭叫聲遠遠地傳來,那哭聲近在眼前,又彷彿從遠遠的歷史中飄來。一聲聲哭叫像一把把鋼針,一下下紮在他的胸口上。
造孽呀,造孽呀。這是第六個孩子。前面五個孩子,先後病死三個,難道這個孩子就忍心將他丟在土地廟裡不管了嗎?我李盛還算人嗎?當年敢於馳騁沙場,敢於和猛獸搏鬥的李盛,卻成了一個丟棄自己親骨肉的懦夫嗎?我不是人呀,我枉爲人父呀,我還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我還有何面目去見李氏的列祖列宗?
不,不,寧可全家餓死,也不能丟下這個兒子,寧可一塊塊將自己身上的肉割下來餵給孩子吃,將自己細碎地割死,也不能丟下自己的兒子啊!
李盛再也沒有了往家裡走的勇氣。他堅決而果斷地往廟裡奔去,他要將兒子抱回家去!
李盛飛快地奔進廟裡,往燭臺前撲。
但李盛一下了驚呆了,燭臺上空空的,不見了嬰兒的襁褓!
難道兒子滾落下了燭臺?
他藉着門口透進來的夜光,哪裡有小兒子的蹤影?
一個不祥的預感襲上李盛的心頭,不好,孩子定是被野物叼走了!
天啊,李盛的頭頂好像響起一聲炸雷,氣急敗壞地奔出廟門。
茫茫黑夜,漫漫山林,兒子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