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畋家的屋子依舊建在東風界的舊地基上。當年他家的房子燒得最爲慘重,連房屋周圍那一片竹林也全被燒成焦炭。但不可思議的是,在那一片黑乎乎的焦炭地上,有一根楠竹卻安然無恙。它依舊挺立着,像一把綠色的火炬,燃燒着,搖晃着,凌空御風。篩着月光,篩着清風,彷彿向世界昭示着什麼。
這株竹子,是李畋出生那一天夜裡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一根竹筍長成的。它已經生長了十七年,依舊青翠鮮活。第二年春天,它的周圍又長成了一大片竹林。那一片竹林比當年還茂盛。
也許,它是一棵竹子王,千年不老——雷霹不倒,火燒不死。要閱盡人間春色嗎?
大瑤人趕上了千年難得的大唐盛世。過去人們習慣於將大瑤稱爲上瑤、中瑤和下瑤。唐朝建章改制以後,統稱爲大瑤。只有東風界這個小小村子如同那一棵火燒不死的翠竹一樣,依然那麼美麗而神秘莫測。
沒有了戰亂,減少三年賦稅,大瑤很快又恢復了生機。
李盛回到大瑤後,依舊重操舊業。東風界周圍數百里都是他足跡遍佈的地方。在大瑤、江西和醴陵,沒有人不知道獵神李盛,也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兒子李畋。
因???裴登當年燒掉了大瑤的民房,學堂自然也難倖免。所有的民房都建起來了,唯有學堂沒能重建。因爲朝代更替,張氏學堂的創始人張作意在亂軍之中不知所終。當年居在張家大屋的人,都將各家房屋分散建到了挨近山坡的地方。當年的張家大屋還有學堂那裡餘下一片開闊的荒地,只長着雜草和稀稀疏疏的灌木,人們叫它瑤坪。
李畋失學後,常常跟着父親出外打獵,跟着父親進瀏陽城裡賣獸皮。有時,他也去深山採藥。一晃,又是兩年過去。
但李畋卻不喜歡狩獵。看到那些活生生的動物被射殺,不知道爲什麼,心中總是一陣驚悸。聽到那些被落入陷阱的動物的慘叫聲和掙扎聲,一種憐憫之情油然而生。無論怎樣,他激不起對動物的仇恨,更激不起殺戮的興奮。童年時代憧憬着當一名獵手的理想漸漸地從心中破滅。
李畋生成是一個讀書之人,應當和紙張和筆打交道的人。但李畋對仕途也失去了興趣。何況,方圓幾十裡沒有一所像樣的學堂,尤其是,他所敬佩的啓蒙老師餘先生不在了,當他心中鬱悶時,便常常來到瑤坪,望着湯湯的南川河水流淌,望着滿山的樹木和竹林在風中沙沙作響,望着那一片成了荒地的瑤坪癡癡地發呆。久久不願離去……
瑤坪,原來的學堂所在,他在這兒度過了童年難忘的時光。他和他的同窗、還有餘先生,度過了一段不平凡的歲月。這一切在他心中留下永遠不可磨滅的記憶。
李畋又來到瑤坪。
爹爹出外打獵未歸,他獨自從山中採藥歸來後,母親正在燒炊。他感到無所事事,便不由自主地來到這兒。
一輪夕陽噴出火紅的霞光,將山林,將河水,將瑤坪鍍上一層金紅色,眼前的一切在他面前變得朦朧,變得虛幻,地老天荒的樣子……
一隻白色的鳥,從高空向山的南方飛去,李畋眯着眼,看到鳥的翅膀上全是金色的斑點閃爍。鳥兒飛的方向,正是前年餘先生離去的方向,正是姐姐琴兒離去的方向……
也是在夕陽照着瑤坪的時候,李畋和餘先生在這一片學堂被燒的廢墟上作着最後的告別。在那場劫難中,餘先生身負重傷被村人救起,但最後落下左腿終身殘廢。餘先生面容憔悴,瘦弱不堪,全沒了一個青年才俊的銳氣。但餘先生才二十多歲呀!看上去卻像三十多歲的模樣。餘先生明天就要走了,就要回到醴陵麻石去了。餘先生家裡還有一位七十多歲的老母親,他的爹爹早已過世,是母親含辛茹苦將他拉扯大,靠着做針線活養活了他,送他讀了書,十六歲還考上了秀才。好不容易被聘了一個私熟先生的職位,現在這個職位也已失去。
李畋說:“餘先生,都是我,害了你。你就別走了,就住到我們家裡,我們一起過吧。有鹽同鹹,無鹽同淡呀!”
餘先生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家裡還有一個七旬老母需要我去照顧。沒有先生當了,我還可以想別的辦法去掙錢,你不用擔心我,多多保重自己吧。可惜我們的師生之緣這麼短就結束了。我同樣捨不得離開大瑤!”
餘先生執意要回去,要回到醴陵麻石去。人們苦留不住,大家爭着爲他餞行。餘先生爲了不打擾村裡人,他走的時候只告訴了李畋。他讓李畋連家人都不要說。以免驚動他們。
這天清早,李畋就來送別餘清林。餘清林當時宿在鄉親們爲他搭的一個小小窩棚裡。當時大瑤的山坡上到處都是窩棚。太陽剛剛露出魚肚白,一夜未眠的李畋便悄悄地來到了瑤坪。他剛到這兒,就看到餘先生擢着一根粗壯的柺杖,揹着簡單的鋪蓋,緩緩地出了窩棚。李畋趕忙替餘先生揹着行李,他要送餘先生到麻石去。
但餘先生指着對面的山坡說:“你看,這就不必了,我有了一條毛驢啊,我就騎着毛驢走呢!張家爲了酬謝我,他們也拿不出工錢來,就說以這條毛驢作爲酬金了。”
李畋扶着餘先生緩緩地向那條毛驢走去。
告別就在眼前,李畋心中有着一種說不出的依戀。
他輕輕地吟着一首《詩經》,那首詩叫做《渭陽》:
我送舅氏,曰至渭陽。何以贈之?路車乘黃。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贈之?瓊瑰玉佩……
他清楚地記得餘先生當年向他講解這首詩的情景。餘先生說,舅氏就是晉文公重耳。當年他逃亡到了秦國。後來晉國平息了內亂,重耳回晉時,與他結下深厚情誼的秦國太子去送他,就寫下了這首詩。用心中問答的方式表達對送別者的悠遠情思。
詩中寫的意思是:我去送舅氏,一直送到渭河北岸。拿什麼作爲贈別的禮物呢?我想贈給他黃馬駕駛着的路車。我去送舅氏,帶着悠遠的情思。拿什麼作爲贈別的禮物呢?我想送給他美玉做成的玉佩……李畋當時好感動,雖然路車和玉佩皆非實有之物,只是心中的一種願望。心想秦國太子對重耳的感情多麼深厚和真摯。現在他送別自己的啓蒙先生,而且先生曾爲自己受重傷而至殘。真沒想到自己也嚐到了這種難捨難分的離別滋味。
李畋一邊吟着這首詩,一邊和餘先生談起當年在課堂上的情景,禁不住熱淚盈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