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先生望着靜靜流淌的南川河,還有天空中飛翔的一隻鳥,突然觸景生情,也禁不住吟起了一首詩;篇名叫《贈傅都曹別》:
輕鴻戲江潭,孤雁別洲沚。邂逅兩相親,緣念共無已。風雨好東西,一隔頓萬里。
追憶棲宿時,聲容滿心耳。落日川渚寒,愁雲繞天起。短翮不能翔,徘徊煙霧裡。
這首詩是南朝鮑照所作。比擬的是知己別離的留戀與懷念之情。這也是餘先生給李畋講解過的。
輕捷的飛鴻在江潭邊戲耍,離羣的孤雁在小洲上棲息。不期而遇後相親相愛,情誼深長本無終止。而今將像一東一西的箕星和畢星一樣相隔萬里了。回想起雙宿比棲的情景,你的音容猶在耳畔眼前。落日使小洲的寒意轉濃,愁雲更是繞城而起。短小的翅膀哪能高飛遠翔,只有孤獨徘徊在寒煙濃霧裡。
此情此景,餘先生將兩人分手懷念的心情恰到好處地表達了出來。
師生倆緩緩地走着,同聲吟誦着詩歌,以此表達離情別緒。兩人的臉上都已是淚光瑩瑩。
餘先生含着淚水笑着說:“你看,我們都成了女人似的了,其實我們相隔並不遠,還不到一百里呢,不應當像古人那樣傷感???嘛。常言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後會有期啊!李畋多多保重吧!我走啦!”餘清林說着,呵呵笑了,揚起一鞭,那毛驢便不急不慢地奔跑起來!
李畋說:“餘先生,我會來麻石看你的!”
餘清林說:“李畋,我也會來大瑤看你的!”
兩人竟然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山谷間迴響。驚飛了一隻兔子,撲地鑽出草叢,躥向對面的山坡上去。
餘先生的身影迅速融入一片蒼茫的綠色之中。
一輪朝陽正從東方露出一抹嫩紅。
李畋不經意地轉過身來,忽然發現對面山坡上的一棵高大的楓樹上有一片紅,好像一片雲霞。他仔細打望,斷定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女人!他便走過去要看個究竟,等他跑到那棵樹下時,樹下卻站着姐姐琴兒!
姐姐穿着一件紅衫子,胳膊上挎着一隻竹籃。衣襟上還留着爬過樹的痕跡。她這麼早就來山上採藥嗎?姐姐的臉上還沁着汗珠。哦,不對,姐姐的眼睛紅紅的,剛纔肯定還流過淚呀!李畋吃驚地望着姐姐,姐姐的臉紅得像一朵帶露的山茶花,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小弟,你這麼早來這裡看風景嗎?”
李畋說:“姐,我沒有問你,你倒問起我來啦,我是來送餘先生走,你呢,你這麼早就出門來採藥了,剛纔爬在樹上的就是你嗎?”
姐姐紅着臉說:“是我。我好像看到樹叉上有一朵靈芝似的,就爬上去看一看,結果不是,大概是眼睛看花啦!你看樹上的灰都弄到眼睛裡去了嘛!”
李畋忽然明白了,原來姐姐也是來送餘先生的,她不好意思讓別人知道,也不好意思讓餘先生知道。就爬上高高的樹上看着餘先生走啊……
姐姐忽然低頭不語了,遲疑了一會,吞吞吐吐地說:“小弟,餘先生這一走,什麼時候會再來呢?”
李畋說:“他說他會來大瑤看我的,我說我也會去麻石看望他的。”
姐姐說:“可是,餘先生的病還沒有痊癒,他腿腳又不方便,連孫道長都說,那腿因爲錯過了當時醫治的時機,是不可能復原的了,家裡還有老人,他以後生活該有多難。餘先生多好的人,難道就這樣被毀了不成。”
李畋感嘆一聲說:“姐姐說的是啊,但餘先生卻很樂觀,他說他會想別的辦法掙錢贍養娘的。”
琴兒望着遠處的天空,沉思着。天邊有一羣鴿子在飛翔,它們在一片樹林上空盤旋,好像想落下去,又好像還在觀察着似的,總是在那兒打着圈。
“姐,你爲什麼不說話了。你是有什麼心事,對嗎?是因爲餘先生走了,你心裡難過,對嗎?”李畋望着姐姐有些傷心的樣子,他心裡也很難過,“姐,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你的心事,你很喜歡餘先生,對不對?”
琴兒轉過頭瞪着眼望着李畋說:“小弟,不許你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說過喜歡他了?你一個小孩子懂得什麼!”
李畋撅着嘴巴說:“姐你就別在我的面前裝了,你早就和餘先生好上了,我早就知道了,你……”
琴兒一時怒氣沖天,臉脹得彤紅:“你知道什麼了,你知道什麼了!小弟你也來欺負我嗎?”琴兒忽然捂着臉抽泣起來,她哭得好傷心,那淚水竟然像堵不住的泉眼,嘩嘩地往外流。
李畋走過去,拉住姐姐的手,說:“姐,我錯了還不行嗎,我可沒有欺負你,我說的是真話,我也希望你們能好下去,我怎麼會欺負你呢!你是我的好姐姐,我是你的小弟呀!難道你還不能相信小弟嗎?姐姐……”
琴兒忽然一把將李畋抱住,抱得緊緊的,放聲大哭起來。
一時將李畋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只能喃喃地說:“姐姐,你怎麼啦,你到底怎麼啦!”
琴兒說:“餘,餘清林,他,他,欺負我……”
李畋不由全身一震,猛一下子從琴兒的懷裡掙脫出來,他瞪着吃驚的眼睛盯着琴兒,幾乎是大聲地喊叫:“餘先生欺負你?姐你說的是真的?你快說,他怎麼欺負你了……”李畋感到自己腦子裡嗡地一聲,如果真有這等事,那餘先生還算什麼?但姐姐也不可能會在他面前說假話的呀!
琴兒說:“他,他將我送給他的鞋子,還給我了……”
原來就在餘先生身負重傷,在窩棚裡療傷的日子裡,琴兒以學生家長的身份常常去照料他,給他送吃的,給他熬藥換藥。在這兩年多以來,他們本是一對戀人,曾經相依相親,海誓山盟。但就在餘清林決定離開大瑤,要回到醴陵麻石去之前的幾天,他將琴兒送給他的那一雙布鞋拿了出來,極其鄭重地遞給了琴兒。
琴兒當時不知所措,問:“這是爲什麼?難道你認爲我不夠好嗎?”
餘清林含笑說:“不,琴兒,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姑娘。但我餘清林實在配不上你!我沒想到自己會成了一個廢人,我不能害了你!”
琴兒本來是一個心直口快的女孩,他見餘清林將定情的鞋子退給她,感到是對她的一種侮辱,她怒不可遏地說:“餘清林,我知道了,是因爲你有學問,而我是一個一字不識的睜眼瞎,對不對呀?既然如此,又何必當初?”
餘清林急得臉色彤紅,他沒想到琴兒會發怒,這時只能好言相勸,道:“琴兒,我說的是真話。你看我現在,一條腿都廢了,我怎麼能接受你的愛。我可不能,真的不能啊!”
琴兒說:“誰也不會因爲你的腿出了毛病就會嫌棄你,我要的是你這個人,是你的心,難道你不明白我的心嗎?”
餘清林說:“正因爲這樣,我才更不能這樣做啊!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竟然下嫁一個殘疾,會被天下人笑話的。你不要管我了,我心已決。從此我倆的事就在這裡作一個了斷!”餘清林說得那麼冷靜,也說得那麼堅決。
琴兒閃着淚花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餘清林,她心中好委屈,好怨恨。但她就是憋住了眼淚,不讓眼淚流出來。她說:“如果你說的是真話,是因爲自己的腿出毛病了,故而違揹我們的約定,那我告訴你,你錯了,你是一個懦夫!”
餘清林說:“我我,我其實還有難言之隱呀!”
琴兒說:“那你說,你還有什麼理由沒有說出來?”
餘清林似乎像下了一個什麼大決心似地,先是猶豫了一下,接着便吞吞吐吐地說:“我的母親,早就給我訂下了一門婚事,我不能再騙你了。你是一個好姑娘,你會找到比我餘清林強得多的男子的。琴兒,我對不起你,我們的事,就只能這樣了結了!”
餘清林說着,儘管他強裝鎮定,但禁不住兩隻眼睛紅了。
琴兒淚眼婆娑地說:“你還是在騙我,你,你是一個懦夫!我也不理你了!”琴兒說着,轉身就走出了窩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