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是大瑤人最爲難熬的日子。每年到了這個季節,便陰雨綿綿。鳥兒的翅膀是溼的,懶得飛翔,縮在窩裡經受着飢餓,遭受着雨淋;蝴蝶和蜻蜓常常被雨點擊落,浮在渾濁的泥水中,隨同一些落花和枯葉流走。家家的房屋雖然都靠近山坡,儘量建在高地,但山深林密,只要山洪下來,南川河便一改往日的清澈溫柔,渾濁的水攜裹着枯枝敗葉連同小動物和昆蟲的死屍,越過河堤向兩邊漫無邊際、毫無章法地奔向莊稼地。站在屋門口張望,天是灰的,山林是黑的,田野是黃的,一棟棟屋場彷彿是停泊在渾水邊的船。
天好像破了底,漏不完的水啊!
每一家的屋子裡都是潮乎乎的,每一個人的心裡都是潮乎乎的。
人們盼望着天晴。太陽出來,能將那些幾天工夫就發了黴的糧食呀衣物呀,搬到陽光下去暴曬,將溼漉漉的心也放到陽光下去暴曬。儘管人們明白,洪水退去後,大家會更難熬,而且將伴隨着恐慌。那時靠近河邊的莊稼全被黑色的淤泥掩沒,滿世界都是溼氣和霧氣,相隔數十步遠不見人影。等太陽將那些霧氣驅散,天氣會變得十分悶熱,空氣也不流動了,卻從山林裡、田野裡冒出憋悶人的異味,經久不散,使人喘不過氣來……
雨還在下。彷彿沒有停的時候。
李盛手握獵叉,背上弓箭,站在階基上,呆望着越下越起勁的雨,神色黯然。
“唉,老天爺,你開開眼,不要再下雨了。不要再下雨了!”
李畋讀書感到疲勞了,這時站在父親的身後,說:“爹爹,您今天就別上山去打獵了,山洪很大,很危險的。再說野物也躲在洞裡不會出來喲!”
“爹不是去打獵,爹爹是擔心呀,今年的雨水來得早,將尚未成熟的麥子都泡在泥水裡了,百姓又得捱餓啊!”父親說,“捱餓事小,爹擔心會發生瘟疫,餓肚子可以用野菜來填,倘若瘟疫流行,不知又有多少老人和孩童要遭殃,唉,方圓幾十裡,沒有一個郎中,當年要不是遇上一羣歹徒逼得逃出上慄,或許我就學成醫了,後悔藥難吃啊!”
李畋說:“爹,娘不是懂醫嗎,她治好了很多人的病,她還是一個接生婆呢!大家都說娘是一個好醫生嘛!”
李畋說:“你娘只是懂得一些藥理,能治一般的病症,真正遇上瘟疫什麼的,她也迴天無力呀!”
李畋心裡不由一沉:“爹爹,那該怎麼辦啊!”
父親說:“所以我想,趁着天尚未晴,我得去拜見藥王孫思邈,請他老人家給指點迷津,順便弄些藥來作着以防萬一的準備,以拯救得病之人。”
李畋這才明白,爹爹打獵除了謀生外,也是爲了保護一方百姓,爲當地老百姓造福。娘當接生婆,給百姓看病施藥,也是爲了給百姓造福,保一方平安。那麼自己呢,自己不是發誓要報答大瑤的父老鄉親嗎?都長到十五歲了,一事無成,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身無絕技,怎麼能給父老鄉親造福呢?李畋想到這裡,臉不由得刷地紅了。他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羞愧。他說:“爹爹,我跟你一塊兒去,要是孫道長施給了藥,我幫你一起弄回大瑤。順便,我也得去拜見孫道長了。我也好想念他老人家!”
當年李畋逃命時與一位神仙奇遇的情景,立時在眼前浮現。
李盛沉默。
“爹爹,您就帶我一起去嘛!”
李盛說:“你娘昨夜去接生未歸,家裡總得留人守着的。你就別去給我添麻煩了!”
李畋這下急了;“爹,您不要總將我看作小孩子了,我都十五歲了!娘未歸是常事,我寫一張字放在家裡就是,娘就知道我們去拜見藥王孫思邈了。爹,我跟您一起去討藥,也是爲父老鄉親出力呀,我也要做一個像爹孃一樣爲百姓造福的人,也要做一個像孫道長那樣造福天下的人!”李畋站在父親面前,說着說着眼裡閃出了淚花。
李盛說:“好吧,那就到鄰家僱一匹馬來。”
李畋一聽父親贊成他一起去拜見孫道長,不由喜出望外。
這樣的下雨天,李盛騎馬是有講究的,用糉葉織成的長長的馬蓑,一頭用細繩拴在騎馬者的腰上,一頭鬆鬆地拴在馬的後腹部位,下馬時,先將騎馬者腰上的細繩解開就行。兩匹馬都配上了馬蓑,父子倆都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斗笠是用薄薄的竹篾片編織,粘上雙層紙,得刷上至少三次桐油,晾乾後,竹篾和紙都呈一種棕紅色,這就是上好的斗笠了。蓑衣是用棕絲細細密密地編織而成,十分結實,如果披着蓑衣,即使老虎或豹子都是咬不進的。山裡人都知道,老虎向人進攻時,先得張一張嘴,遠遠地量一量,看它這一口是否能將對方咬進嘴裡去。當人出門戴上斗笠時,老虎會感到這是一個龐然大物,它的嘴巴比斗笠小得多,一般就會膽怯地離去。故山裡人進山時,都喜歡載着斗笠,還可遮太陽和雨雪,還可抵擋從樹上突然而降的毒蛇,尤其是那種叫做竹葉青的綠色的長蛇。
李畋披着蓑衣戴上斗笠時,感到自己好像民間傳說中的俠客,或者是全身披甲的天兵天將。他看到高大威武的父親騎在馬上時,更像一個天神下凡,心中十分欽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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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騎馬順着大瑤往北的官道,一路飛奔。
雨刷刷地下着,打得頭上的斗笠“噹噹”作響,馬蹄踏在石板路上,水花四濺,發出擊鼓般鈍響。
雨似乎越下越大,越下越密,好像永遠不會停歇的樣子。前方的山嶺,綿延起伏,彎彎曲曲的山路與河道,全被籠罩在煙雨之中。透過雨簾,能依稀望見瀏河南岸的天馬山了。天馬山確乎如一匹戰馬,頭朝東,尾在西,昂首挺立的模樣。老輩人說,在凌晨的月夜,能聽到馬蹄踢踏的聲音,如果世事發生變亂,還能聽見天馬的嘶鳴!唐家洲的人說,當年楊廣下詔血洗大瑤時,他們分明聽到了馬的嘶鳴聲,那是天馬在向人間報警呀!
如果站在瀏河的北岸向天馬山張望,還能看清楚天馬的一條腿分明向後作着一種彈踢的姿勢。在它的身後,相隔僅五里之遙的那座山,叫蜈蚣嶺。據說是天馬從那裡經過時,蜈蚣伸出嘴來想咬天馬的腿,天馬生氣地將後腿往後一踢,正好踢中了蜈蚣的腦殼,那蜈蚣從此便不敢再傷人……
父子倆就要來到天馬山下了。李畋的心裡便立即生出一種喜悅之情。他眼睛一眯,彷彿就看到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甜甜笑着,款款地向她走來……
那是擺渡人唐爺的獨孫女紫雲。
李畋第一次到唐家洲是前年的夏天,一個晴朗的日子。
瀏河的水清澈見底,能看見坑坑窪窪的石頭,石頭上有着一層綠色的苔,石頭縫中生長着茂盛的水草,水草在水中搖晃,酷似綠地上的青草在風中搖擺。成羣的魚兒在水草間游來游去。你走近它們時,它們總是用一隻眼睛望着你,你再走近去,便倏地游到水草之中去了。但河牀中間的水很深很急,水衝激着河灘,激起白色的浪花,發出嘩嘩的聲音。
那一天,李畋父子正在唐爺那兩間茅屋裡歇憩,爹和唐爺在那裡一邊喝茶一邊說古談今,因爲爹爹過河時總是坐唐爺的船,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這是李畋從他們兩人的表情之中就能感覺到的。
大人們在談話,李畋無法插嘴,爹爹也不許他亂跑。他只好呆呆地坐在階基上,將一把石子攤開,獨自玩開了打石子的遊戲。這是他在學堂讀書時常和同窗們玩的遊戲。那就是將一把石子抓在手裡,讓其中的一顆飛上去,立即將手中的石子擱在地上,就在石子拋上去要落下去的當兒,又得迅疾抓起地上那一堆石子,將飛下來的那顆石子同時抓在手裡。要是將石子撒下去時,石頭滾得很散,那是無法將地上的石子都抓到手裡的,這樣就算是違規了。
李畋正玩着,忽然耳邊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他擡起頭,這時正有一個小姑娘從地坪裡走來。
她穿着一件洗得發白了的紅衫子,小褲角高高地懸起在小腿肚子處,打着一雙赤腳,那隻竹籃裡盛着滿滿一籃桑葉和車前草。小女孩看到他後,似乎也有些吃驚,嘴巴張了張,想說句什麼,卻變成了:“爺爺,爺爺,紫雲回來啦!”
那聲音清脆響亮,甜甜的。
唐爺從屋子裡答應:“哦哦,那還不敲鑼打鼓吹嗩吶迎接呀,紫雲回來了,哈哈哈哈!……”
紫雲撅着小嘴巴,進了屋子裡,看見李盛,立即笑了,甜甜地叫了一聲李伯伯,將竹籃提進屋子裡去。唐爺笑着說:“呀,今天紫雲採了那麼多的草藥啊,別放進屋子裡去,到河邊去洗乾淨了,放進盤箕裡曬乾吧!”李盛忽然想起什麼,說:“畋兒,快進來,給你介紹一位朋友!”
12歲的李畋立即進屋來,唐爺呵呵笑着說,“紫雲你也過來!”
兩個孩子站在屋子裡。李畋頭低着,眼睛往前看去,他看到紫雲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在屋子裡閃着亮亮的光。當時他心想,這是一隻大眼貓!她的眼睛就像田野裡的貓眼花。亮得發藍呢,不由心中想笑。
唐爺說:“紫雲,你不是總說自己怎麼沒有哥哥,總是羨慕別人有哥哥嗎,這下好了,爺爺給你介紹一個哥哥,這就是獵神李伯伯的小少爺,名叫李畋,你看他小小年紀就讀了四年書了。你以後就叫他畋哥,你們一起到外面去玩吧!好好玩,別惹你畋哥生氣啊!”
李盛說:“畋兒,可不許你欺負小妹妹!”
李畋感到紫雲是個可愛的小東西,但她太小,他作爲大哥哥,當然不會欺負她,但和她也沒有什麼好玩兒的,正在猶豫之中,紫雲卻大大方方地牽住了他的手:“畋哥哥,我們到河邊玩去,河灘上有魚嚇,還有螃蟹呢,可好玩哪!”
李畋感到紫雲的手像溫熱的饅頭,軟軟的,一股溫熱從手心一直漫上臉龐。他有些奇怪,但那種溫暖從此一直留在他的手掌,留在他的心上了……
“畋兒,到了!……”父親回過頭來對李畋說,打斷了李畋的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