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這日裕妃命太監帶着何奇來到鍾粹宮。一路上何奇有些擔心,因爲裕妃上次見到自己時,顯然有些花容失色,何奇害怕自己的相貌再次嚇到裕妃,以致招來不必要的麻煩。誰知裕妃早有準備,命人在西暖閣放了畫案,自己坐在畫案後面,對面也一樣爲何奇準備了畫案座椅,只是兩張畫案中間垂放着一層很厚的白紗,只能大致看清對面之人的輪廓而已。
何奇隔着簾子看到坐在對面椅子上的裕妃,躬身道:“臣叩見裕妃娘娘。”
裕妃道:“何侍詔坐吧。本宮一向膽小,這麼做也是情非得已,還望何侍詔體諒。”
何奇道:“娘娘不必介懷。”
“何侍詔真是通情達理,”裕妃又對旁邊的宮女道,“賜茶給何侍詔。”
“是。”宮女答應着,從旁邊撩起白紗走了出來,將手中所捧的鐵斑青瓷三足託碗放到何奇案上道:“何侍詔請。”
何奇道:“多謝娘娘。”於是端起碗來喝了一口。
裕妃道:“早有耳聞何侍詔的丹青妙筆,在聖壽寺本宮更是有幸一見,所謂良師出高徒,何侍詔定不會讓本宮失望的吧?”
何奇道:“世間任何技藝,靠的都是三分天賦,七分勤奮。娘娘若是能用心參酌,勤加練習,必定會有所收穫。”
裕妃道:“那也要何侍詔傾囊相授才成。”
何奇忙道:“娘娘說的是。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練得多了,必然熟能生巧。”
裕妃笑道:“那這第一日何侍詔想教授什麼呢?”
何奇道:“立意!”
裕妃“哦?”了一聲道:“立意?”
何奇道:“不錯,無論書法還是繪畫,立意在先。立意之後,方可下筆。起初必有艱難,但勤加練習後,逐漸思路清晰,想畫的東西也會在心中慢慢成形,所謂胸有成竹,就是這個意思。再到後來,就可以得心應手,意到便成了。”
裕妃道:“要做到何侍詔所說的‘意到便成’,需要多長時間?”
何奇道:“凡事因人而異,臣不敢妄斷。”
裕妃笑道:“好吧,本宮盡力而爲。”話音剛落,就聽太監進來道:“裕妃娘娘,太后有事宣召何侍詔。”
“哦,知道了。”裕妃道,“回稟太后,何侍詔馬上就到。”
太監去後,裕妃道:“何侍詔先去吧,想必太后是爲了《百鳥朝鳳圖》之事找你,完事再回來就是了。”
“是,臣暫且告退。”何奇說完出了鍾粹宮,走了一盞茶的功夫,纔來到慈寧宮的宮門前。太監通稟後,便帶着何奇進入宮中。只見慈寧宮內金碧輝煌,珍玩寶物不計其數,看的何奇有些眼花。進了裡間,就聽見太后正在說話,何奇忙跪下道:“臣何奇參見太后。”
太后道:“平身。”
“謝太后。”何奇站起身,纔看見屋內還有一人,此人身着紅袍,年紀大概三十歲上下。
太后指着那人道:“這位是尚藥局的魏太醫。”
何奇見魏太醫身着紅袍,便知此人的官職便是五品以上,於是躬身施了一禮。魏太醫忙道:“何侍詔不用客氣,久聞何侍詔丹青妙筆,只是無緣一見。”
何奇忙道:“慚愧,慚愧。”
太后道:“好了,兩位不要禮讓了。何侍詔,今天哀家找你來,是有兩件禮物要贈送與你。”
何奇道:“無功不受祿,臣剛剛進入畫院,寸功未立,怎敢貿然領受太后的賞賜?”
太后擺手道:“何侍詔過謙了,聖壽寺的壁畫難道不是功嗎?再說哀家送你的禮物,也是爲了讓你能立更大的功勞。”說完擡了擡手,宮女會意,便從旁邊的木櫃中取出一個錦盒,雙手捧着遞給何奇。
何奇躬身接過錦盒,太后笑道:“何侍詔打開看一看合不合心意啊?”
何奇忙將錦盒打開,只見裡面放着一方硯臺。“這是?”何奇看着太后說道。
太后笑道:“此乃前日官員所進貢的歙硯,所謂‘寶劍贈英雄’,如果不贈與你這樣的行家,那它的價值何以體現?”
何奇忙跪下道:“太后恩賜,臣無以爲報。”
太后道:“何侍詔言重了,怎麼會無以爲報?皇上讓你進了宮廷畫院,就是讓你來報效皇恩的,否則你如何有機會大展宏圖?你就像這歙硯一樣,之前不過就是一塊石頭,是皇上慧眼識才,將你從石堆中撿出,打磨拋光,纔有了今日的何侍詔,你現在
還覺得無以爲報嗎?”
何奇忙道:“臣明白,臣定不辜負太后與皇上的厚望。”
太后笑道:“這就對了。哀家今日給你這方好硯臺,就是爲了讓你能夠將《百鳥朝鳳圖》畫的更加生動傳神。”
何奇道:“臣自會竭盡全力,仔細觀察,力求完美。”
“可惜啊,”太后忽然說道,“何侍詔雖然技藝高超,但是相貌醜陋,後宮位至昭儀以上的嬪妃一共二十幾位,若都讓你臉對臉的仔細觀看,只怕會將她們嚇的花容失色,皇上一定不會高興的。”
何奇聽了這話,心中不是滋味,但也不敢表現出來,只能說道:“那如何是好?”
太后道:“哀家已經爲何侍詔想到了解決的辦法。”
何奇驚訝道:“請問太后是何辦法?”
太后示意了一下魏太醫,魏太醫道:“魏某也許能幫到何侍詔,將何侍詔的眼疾除去。”
何奇道:“此話當真?”
魏太醫道:“大丈夫一言九鼎,不會摻假。但魏某還需要四樣東西。”
何奇道:“哪四樣東西?”
魏太醫笑道:“望,聞,問,切。”
太后點了點頭道:“來人,賜坐。”
何奇與魏太醫相對而坐後,魏太醫仔細的看了看何奇的左眼,然後問了問何奇童年時的境況,又爲他號了號脈,然後起身道:“啓奏太后,臣有把握將何侍詔的眼疾醫好。”
何奇吃了一驚,太后也站起身道:“魏太醫說說看?”
魏太醫道:“何侍詔的眼疾爲肝火過旺,淤血聚集所致,再加上幼時家境貧困,食不充飢,以致脾胃不和,脾溼胃燥,五臟六腑調節不均,纔會面黃肌瘦,被火邪所傷。”
太后道:“你說的哀家聽不懂,哀家只想知道你如何爲何侍詔治病。”
魏太醫道:“這個容易,首先臣會用針放出何侍詔左眼內的淤血,然後再每日針刺穴位,理順脈絡,讓血氣正常運行。針刺收效後,臣再用藥食調理,升脾降胃,理肝順氣,調節陰陽,自然百病全消。”
太后道:“哀家要的就是你這句‘百病全消’,其它一概聽不懂。這樣一來,大概多少時日?”
魏太醫道:“多則半年,少則三月。”
太后心中默默的算了算,然後說道:“那好,那就半年之後,冬季一過,春暖花開之時,我要一個脫胎換骨的何侍詔爲哀家描畫《百鳥朝鳳圖》。”
魏太醫道:“臣遵旨。”
何奇也忙道:“臣叩謝太后,謝魏太醫。”
太后道:“我知道何侍詔還要教習裕妃學畫,哀家就不留你了,你去吧。至於何時爲你醫病,你和魏太醫私下商量就是。”
何奇於是道:“臣遵旨,臣告退。”於是轉身出了慈寧宮,又回鍾粹宮去了。
何奇走後,魏太醫道:“臣有一事不明,不知當講否?”
太后笑道:“哀家知道魏太醫要問什麼?是不是想問哀家爲何要對一個醜畫師這般恩寵?”
魏太醫道:“太后明察秋毫,人不能及。”
太后道:“其實也算不得多麼恩寵,不過就是想讓他多爲皇上效力罷了。”
魏太醫道:“剛纔太后贈與何侍詔歙硯時所說的那番話,真可謂是句句鏗鏘,字字到位,那何侍詔一定會更加的盡心竭力爲聖上效力。”
太后笑道:“哀家一向知人善用,絕不放過任何人才。何奇雖然相貌醜陋,但畢竟身懷絕學,哀家不想讓他鬱郁終生,無所施展。”
魏太醫道:“太后用心良苦,臣實在欽佩。”
太后道:“哀家也知道魏太醫才智過人,年紀輕輕就有過人的醫術,也算是青年才俊了,哀家絕對不會視而不見,有機會的話一定讓你施展一番。”
魏太醫忙笑道:“有太后的提拔,臣前途一片光明。”
太后笑了笑,不再說話。
何奇教完裕妃之後,便回到房中,迫不及待的將硯臺拿了出來。何奇用手輕輕的抹了抹,果然是潤滑無比,於是自然自語道:“好一個‘孩兒面,美人膚’。”說完又向硯臺呵了一口氣,瞬間便有水汽凝結成滴,順着硯臺流了下來。
“好硯啊!”何奇情不自禁的說道。
這時就聽身後道:“果然是好硯。”
何奇急忙回頭一看,原來是劉佩。何奇急忙站起身笑道:“劉學正好。”
劉佩笑道:
“老夫經過何侍詔房前,見房門未鎖,以爲是何侍詔粗心大意,出去忘了關門,所以就過來看看。”
何奇道:“是何某剛纔進來忘記關門了。”
劉佩看了看何其手中的硯臺,笑道:“近日盜賊猖狂,況且何侍詔屋中還有這樣的寶貝,要小心纔是啊。”
何奇道:“皇宮之中,難道還有賊嗎?”
劉佩道:“皇宮之中,人口衆多,未免良莠不齊。其實那些偷東西的賊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暗箭傷人的賊子。”
何奇道:“劉學正的話晚生不明白。”
劉佩道:“老夫與孫目達共事多年,他的爲人老夫清楚,一向小心謹慎,不出任何差錯。誰知前日竟然會將古畫失手玷污,以至於永世不能執筆,對於一名畫師來說實在可惜。”
何奇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孫侍詔也有馬失前蹄之時。”
劉佩突然抓住何奇的衣袖道:“可老夫明明見那墨痕深入畫裡,焦黑明亮,與孫目達手裡所執之筆的墨色並不相同啊。試問這墨色難道會變嗎?試問這入睡之時的一筆竟有力量深入畫裡嗎?”
何奇聽了這話,額頭有些冒汗,說道:“這麼說劉學正懷疑古畫上的墨痕並非孫侍詔所畫?”
劉佩點了點頭,眼睛看着何奇。
何奇道:“既然如此,劉學正爲何不當場向皇上說明?”
劉佩道:“皇上愛惜丹青之心,自古未有。當時見到古畫受損,已經是雷霆之怒,就算老朽說了,皇上也不會相信。再說孫目達本該罪致斬殺,皇上饒他一命,已經是仁慈之舉了,我不想再生事端,牽連別人進去,就算是放那賊人一條生路吧。希望他以後能夠改邪歸正,好自爲之。”
何奇道:“聽劉學正的意思,像是知道是何人所爲了?”
劉佩轉身向門口走去,邊走邊說道:“所謂做賊心虛。毀古畫者,必定心中有鬼,不敢馬上現身於人前,所以那天最後一個進入畫院的人,必定就是毀畫之人了。”
何奇聽了這話,只覺兩腿發軟,忙用手撐住桌子。
劉佩走到門外,笑道:“不過老夫那日心急如焚,也未曾見到是誰最後進的畫院。何侍詔忙了一天,老夫就不打擾了。”說完便替何奇將門關了。
何奇這時才慢慢的坐在椅子上,只覺後背冒汗,心神不寧。他萬萬沒有想到,宮中之人各個心思縝密,獨具慧眼,自己不過是輕輕一筆,便已經有兩個人知道了其中真相,他不知道以後該如何是好,之前太后的賞賜與激勵,頓時化作一縷雲煙,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就在何奇鬱鬱寡歡之時,裕妃早已是得意洋洋的來到慈寧宮,將今日學畫之事說與太后知道。太后笑道:“你這丫頭實在是胡鬧,何奇好歹是畫院的侍詔,你這樣與他隔簾相望,豈不是有意侮辱他?”
裕妃道:“臣妾可沒有這麼想過,臣妾只是害怕而已。”
太后道:“那你學的怎麼樣啊?”
裕妃道:“還算不錯,過不了一年,我便能和皇上一起理論繪畫之道了。”
太后點頭道:“你好好學吧,何侍詔一定會用心教的。”
裕妃道:“用不用心我怎麼能看得出來?”
太后笑了笑,於是將今日召見何奇之事與裕妃說了。
裕妃聽後不解道:“太后何必對他這般好呢?他爲皇上效忠也是分內之事啊!”
太后道:“我這麼對他,還不是爲了你嗎?”
裕妃道:“我?”
“是啊,”太后說道,“你是哀家的侄女,宮中盡人皆知,那何奇也一定知曉。受了哀家的恩惠,豈敢不認真教你?等你學有所成之後,皇上一定會對你更加寵愛,一定覺得你更加的賢淑端莊,到時候倘若你再懷了龍種,哀家便可理直氣壯的向皇上提議立你爲皇后,統領後宮,母儀天下了!”
裕妃聽了這話,說道:“臣妾從沒有想過這些,臣妾只是想和皇上切磋畫技,增進感情而已。”
太后笑道:“傻丫頭,等你真的當了皇后,只怕你就捨不得下來了!”
裕妃也不說話,只是笑了笑。
太后道:“你好好學,過些時候就是中秋佳節了,到時必有展現的機會,你一定要將皇后比下去才成。”
裕妃無奈的說道:“學畫只是消遣,不必爭什麼。”
太后道:“我告訴你,如果不爭的話,便都是別人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