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仙(1)

長安城,雁歸巷。

一座普通的民房外排出一條長龍,將十里長街圍得水泄不通。

房門外,檀木牌匾上書三個鎏金大字——“靈畫齋”。乃是當今聖上欽賜,因見過當家主人所作龍鳳圖,讚不絕口。傳聞這圖不止栩栩如生,更能使人看見幻像,金龍火鳳臨空呈現。

自此,本是乏人問津的小宅,不過一夜間就迎來無數求畫之人。可其中成功求得的卻寥寥無幾,只因主人家不貪金銀財寶,更不圖美色食誘,要求唯一,即來者必須以感人至深的故事一則來打動他。

看似不難,卻也不易。

就說前幾日來的一個美人兒,說起她自己的遭遇哭得梨花帶雨。她原是青樓女子,尋得有情郎,卻在被贖身的前一日,不巧地叫當地叱吒風雲的土財主看中,強行搶去府中,做暖牀丫鬟差使,日子過得悽悽慘慘好不可憐。沒了愛情,更失去自由。可即便是這樣,也沒讓畫師有一絲動容。

深巷小宅,幾近踏破的門檻遮掩不住淡淡花香。

院內植着幾株杏樹,風一吹,花瓣翩然而落,靜坐於石凳上的白袍男子凝神望着手中的茶杯,一枚花瓣打着圈兒蕩在水面上。

一旁侍候的紅衣少女盯着大門方向,細眉緊皺,門外人聲嘈雜真真是擾人清靜。

“澤楚公子,你也勞累了許多日,今日不如就由我轟他們走可好?”

“也好。”被喚作澤楚的白衣男子微微皺眉,放下瓷杯站起身來。

“青墨,等等。”少女點頭正要出去,突然被男子拉住了手腕,一回頭,他細長的手指已近在眼前,迫她微微低頭,“別動。”

此時青墨心跳如擂鼓,緊繃着一根弦不敢放鬆。

他從她發間取下了一朵杏花,微紅泛白,如同她紅潤的臉,她雙眼烏黑而清靈,如受驚的鳥雀般骨碌轉動。

不知怎麼,竟看得有些出神。

“公子?”青墨聲如蚊細,卻將他拉回神來。

“嗯,沒什麼,你去吧。”不着痕跡地丟落手中的花,澤楚轉身向內堂走去。

屋門打開,蜂擁而入的人羣幾乎將青墨撞倒,以她的臂力只能慌亂地擋住一兩個人大叫:“我家公子今日不見客!請明日再來!”

“閃開!”推開礙手礙腳的紅衣侍女,人羣洶涌地更加厲害。

“畫師!畫師!聽我的故事!保證讓您滿意啊!”

“畫師!聽我的!聽我的!”

“不!聽我的……”

傾長無瑕的白色身影背手立在大堂中央,轉身之際彷彿有強風鼓動,黑髮飄揚,袖袍翻滾,眯起的眼中透露着肅殺,廳內一時寒氣逼人。

內外不過一門檻之隔,排頭兵皆不敢再前進,人羣亦頃刻間噤聲。

青墨扒開人羣擠進來,進門時不留神被絆了一跤摔趴在地,她揉搓着鼻頭站起來,覺得渾身都痛。澤楚眸光一閃,卻只是很冷淡地看她一眼,背過身走近檀木椅坐下。

公子一向如此,青墨本是習以爲常,卻不知方纔那近距離的接觸與此形成鮮明對比,使她心裡有些空落落的。她是被公子救回來的,公子當她是丫鬟,她便只要好好做丫鬟罷了,又有什麼立場難受?

只要能陪在他身邊,就已足夠。

澤楚親點了五名衣着華貴的年輕公子小姐,餘下的人雖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地做鳥獸散。

青墨奉上茶來,退站到澤楚身後。

坐在靠上位的是個白面書生模樣的公子,一身刺有繁複繡紋的紫袍,腰間佩着鑲有紅玉的蹀躞帶,澤楚朝他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了,就從你先,請其他人暫且迴避。”

另外四人被青墨帶走,每個人的故事都是隱私,不便讓人旁聽,也爲免訴說者有所顧忌。

白面書生說:“我叫雲禮,是……”

“不用自報家門,直接說故事。”

“好的,我要說的是我與我妻子的故事……”雲禮的表情陷入回憶。

雲禮與妻子宓兒相逢於去年的七夕燈會,二人可算一見鍾情,一同猜燈謎,放河燈,遂私定終生。宓兒生於平常百姓家,而云禮是民門望族,門不當戶不對,即便受到多方阻撓,雲禮仍是堅持非她不娶。

成親的前一個月中,宓兒突然被邪氣纏身,大病一場,久不能醒。請來的道士說,那是竹妖作怪,會吸人精氣,致人死亡。道士作法後,宓兒果然很快清醒,身體也完全康復。

婚禮如期而至,夫妻之間琴瑟和鳴,宓兒知書達理又識大體,孝順公婆,事事謙恭孝謹不亞於名門閨秀,雲禮爹孃亦漸受其所動,承認了她的身份。

只是幾個月前開始,宓兒時常夜裡驚醒,頭痛欲裂,大夫道士來診她都不讓瞧,只說一會就好。雲禮不忍看她痛苦,騙她入睡後,讓早已請來的道士前去檢查,道士卻告訴他說,宓兒是竹妖,先前爲障眼法所擾不得窺視,現今方纔知曉她其實是名不折不扣的竹妖而已。

雲禮幾乎瘋狂地扯着道士的領口,讓他不準朝外去說。

他心內清明,即使知道她是竹妖也依然愛她,與種族無關,何況妖亦有情,否則她也不會爲了他甘受這許多委屈。

道士說,她的頭痛是由過往之事所引發,恐怕是對心中放不下的事物產生了感應,若要治好,必須要拓其淵源,尋到那令她痛苦的記憶,將她的心結打開,讓往事消散。

雲禮向宓兒坦言,他已明瞭一切。民屋是她租來的,爹孃是由竹葉變成的,她是妖而非人。他要陪她一同面對過往,消除她內心的苦痛,可她卻寧願忍受着撕心之苦,說她再沒面目去追溯從前。

具體如何她不說,他卻能猜到,唯一個“情”字而已。

澤楚向前傾身,顯得極有興趣,“哦?如此說來,你想讓我作畫以助她康復?”

“傳聞先生之畫如身臨其境,所以我想許能有用,我可將畫面大致的內容說給您聽!”

“不必。”

青墨躲在簾後,聽見澤楚的聲音便更加豎起耳朵,偷聽已是她的專長了,可大多時間她都會聽得哈欠連連,唯有澤楚的音調能激起她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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