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
聽到顧正德如此說,顧硯齡順從地坐到了顧敬羲身旁的位子上。
顧正德略微沉吟了下,這才轉而看向座下的少女淡然道:“涵哥兒,意欲前往遼東戰場。”
顧硯齡聞言覆下眼眸,遮掩住了眸中的那一縷浮起的驕傲之意,聽着顧正德的後話。
“我這個做祖父的也知道,因爲俞氏的事,涵哥兒一直未能全然走出來,這個決定,難免也有幾分這個原因,你自小與涵哥兒親近,便來說說你的想法。”
顧正德略帶嘆息的話音漸漸落下,屋內安靜不已,坐在顧敬羲身旁的少女似乎在斟酌,微微低下了頭,顧正德也未曾去催,只靜靜地看着少女默然不語。
顧硯齡知道,祖父的話自然是有道理的,俞氏謀害生母這件事的打擊太大,大哥能夠理智至此已是經歷了常人所未能經歷的。
可有時候,打擊既能將人拽入深淵,也能將人推至雄心壯志的未來。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這原本就是男兒一生的志向,在血液裡不息地沸騰。顧子涵雖身居朝堂世家,卻是猶如遼東的一隻鷹,年輕的身軀裡,有着一飛沖天之勢。以顧子涵的性格,相比於風雲詭譎的朝堂,遼東戰場纔是更適合的地方。在那裡,顧子涵將會一往無前,打拼出屬於他的天地。
少女再擡起頭來,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靜,只是一開口,卻並沒有回答顧正德的話,反倒是平靜地說着看似並無聯繫的話。
“今日聖上賜下鴛鴦棋時,太后到底是不高興的。”
聽到少女的話顧正德默然沒有說話,此時坐在少女身旁的顧敬羲微微沉吟了下,隨即看向上面沉思的父親。
“如今聖上春秋鼎盛,與慈寧宮的關係也愈發緊張了,聖上一直以來以坤寧宮制約了慈寧宮,如今阿九許給了東宮,慈寧宮因着坤寧宮和東宮的關係,只怕會對阿九不利,也遲早會向我們發難。”
顧正德右手握拳搭在扶手上,拇指淡淡地摩挲着蜷屈的食指的關節,眉頭微微蹙着,這一點毋庸置疑,如今的他們,已然走向了郭太后的對立面。
“聖上忌憚慈寧宮多年,卻從未試探過,今日這鴛鴦棋,阿九斗膽覺得,更像是聖上故意而爲之的試探之舉,或許,聖上是做好了連根拔起的心思了。”
原本微眯着眼眸的顧正德聞得此話瞳孔稍稍一縮,幽深的眸中隨即劃過一絲光芒。
一旁的顧敬羲此刻眉頭微微一挑,沉吟了片刻,當即擡頭看向座上的顧正德道:“慈寧宮一直以來依仗的便是遼東經略郭慎宗,他日聖上想要拔起慈寧宮盤踞的根,必是會以遼東入手,到時郭慎宗應是首當其衝。”
顧正德聞言抿着脣角並未說話,可一雙平靜無波的眸子卻是漸漸有了異樣。
郭慎宗是當今慈寧宮郭太后的親弟弟,當年的郭慎宗因着這位一母同胞的長姐一路青雲直上,而當郭慎宗進入了遼東,便徹底地展現了其軍事才能,每每都能出奇制勝,連當年的先帝都贊其爲“福將”。如此郭慎宗自然坐上了遼東經略的位子,主持遼東戰事,可謂如今的“遼東第一人”。
有了這樣一個弟弟,郭太后自然穩坐慈寧宮,即便與建恆帝貌合神離,建恆帝也不會輕易有動郭家的心思。
“如今的遼東離不開郭大人,可若有一日有人有足夠的能力替代郭大人,或許,聖上的時機就到了。”
聽到少女適時補的一句話,顧正德的眸中越發噙着深意,很明顯,看似沒有聯繫的話題漸漸又聯繫到了一起。
如今的皇帝伺機拔起郭氏一族,而這一族的族首雖是郭太后,這最緊要的咽喉卻是遠在遼東的郭慎宗,一旦扼住了這咽喉,郭太后再如何輔佐兩代帝王,也翻不出什麼風浪,成不了什麼氣候了。
聖上既然等的是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時機,若他們顧家送出這樣一個合適的人,合適的時機,日後郭氏敗落之日,聖上總會顧念他們顧家曾經出的一份力。
既能幫助皇帝動搖慈寧宮,又能剷除郭太后對定國公府的威脅,如何看,也該是一箭雙鵰的好事。
“阿九又如何篤定,你大哥必能取而代之。”
顧硯齡聞言微微頷首,脣角卻是自信地一揚,前一世的四叔坐上了遼東經略的位置,大哥成爲了手握雄兵的總兵,他們的赫赫威名莫說是她知道,便是整個大興又有何人不知?
他們缺的從來不是能力,而是機會。
四叔和大哥,在這個風雲詭譎的京城被壓抑的太久了,久的讓人看不出他們沖天的能力,久的讓人以爲他們只是尋常的公侯子孫。
可一旦將他們放去遼東,便再也無人能埋沒他們的才能了。
若未記錯,要不了多久遼東便要有一場新的戰役了,到時候四叔會被首輔張閣老舉薦前往遼東,若在此前大哥也去了遼東,郭慎宗這個經略之位,便不會坐的那麼穩了。
畢竟,除了帝王的猜忌外,郭慎宗還有一個更致命的軟肋,那就是和郭太后如出一轍的貪婪。
只不過郭太后貪的是權,郭慎宗貪的卻是財罷了。
而只這一個貪字,只要稍加利用,便能將他拖入一個葬身之地。
念及此,顧硯齡微微覆下眼眸,遮掩住眸底的幽暗。
“阿九不敢輕易下結論,但正因爲如今的大哥在朝堂面前只是一個不起眼,只能拿拿筆桿子的世家子弟,這無疑成了一個最好的障眼法。”
座上的顧正德聽到少女略帶狡黠的話語微微一頓,隨即不由朗笑出聲。
眼前這個孫女兒說的的確沒錯,人這一輩子不怕強敵,最怕的是輕敵。
如今的涵哥兒在所有人面前不過是個稚嫩的毛頭小子,即便前往遼東,在郭氏一族看來也不過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輕罷了。因着這樣一份輕視,他們不會將太多的心思放到涵哥兒身上,更不會再往深裡去想。
一旦如此,便會無形中給予涵哥兒一個機會。
若涵哥兒藉此機會未能一展能力便罷了,可一旦打拼出聲名來,便會叫郭氏一族措手不及。
過了許久,未發一語的顧正德眸中浮過滿富深意的笑意,隨即平靜道:“好。”
話說到這兒,顧正德看向座下的說客顧敬羲道:“你回去告訴涵哥兒,他既是決定了,我這個做祖父的自然是不會阻攔,不過只一點,即便想要去遼東,這春闈還是該去。不僅要去,還要拿出名次來。畢竟在咱們大興的朝堂上,文人出生的將軍可比武狀元的腰桿子硬的多。”
顧敬羲見父親答應了,自然是站起身來作揖應了。
顧硯齡也跟隨着站起來,低首間,脣角微微抿起。
相比於如今的大哥,祖父無疑看的更爲通透。
朝堂上的人敢語中嘲諷拿刀的武官,卻不敢輕易得罪文人出身的武官。
畢竟,在這多年的共事中他們都極爲清楚,這前者皆是有勇無謀的草莽之輩,不足爲懼。而後者,卻是文能舌燦蓮花,武能提刀上馬的厲害角色,往往這樣的人才是最精,也最爲難纏。
這一刻,她有着足夠的自信,只在涵哥兒與四叔在遼東站穩之時,便是郭太后倒臺之日。
顧正德靜靜地看着眼前低頭的少女,眸中微微閃爍着什麼。
從前他只認爲眼前這個孫女兒在後宅之事上必能遊刃有餘,如今他卻覺得,她的能力,似乎遠不止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