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3 舊疤
“傳了南順侯問話不曾?”承啓帝很快將這案卷翻完,開口問道。
說實話,他在當皇子的時候,還會關注這樣的事情,會思量其中是否有利用之處……但如今他已經是九五之尊,腦子裡裝了整個大梁國的江山和萬民,對這樣的事情,完全不怎麼上心了。
只要處理的差不多就成,有什麼難的。
韓淸元這個人,才學實在一般。僅僅是他的南順侯韓家人,又因之前的事,算是他的人。而且韓淸元人實在低調的很,多少日子沒怎麼惹事,總不好罰得太過分了。
至於薛氏主僕的死……在承啓帝眼中,實在不是個事兒。
當然了,他身爲皇上,也得帶頭維持律法的威嚴。真若是韓家殺了人,他這個皇上,也要按照律法來判。
“不曾。”兩位大人躬身說道。
兩人低頭相互看了一眼,,心中都想,難道皇上要公事公辦?找一個侯爺問話,實在是有些打臉的。轉念又覺得,那個南順侯也實在是年輕啊,明明有大好的關係,怎麼不知重用表現,裝什麼低調?就連百花郡主這樣的義妹,都像是要劃清界限一般,真是不知所謂!
換成旁人有這樣的關係,即便是之前有得罪之處,肯定也放低身段哭啥賠禮死纏爛打也要將關係給彌補回來,畢竟有好幾年共患難同生活的情分在。聽說,從前他們相處是非常不錯的。
而百花郡主胸有錦繡,也不會是那小氣記仇的。
只可惜,那樣旁人求也求不來的關係靠山,韓家居然不肯珍惜。
不然,以承啓帝對百花郡主的看重和恩寵,怎麼會說起“找韓家問話”這樣的意思,估計會將案件壓下來的。畢竟死的是那薛氏主僕。
“去問問韓家,這上面寫的是不是真的,再來回話。”承啓帝說完,見這兩位不同刑事系統的主管都在,就順便說起了刑案判決上來:“……各地報上來的案件,必須要再細細覈實一遍。別讓百姓們寒了心,覺得蒼天無眼。”
“另外,那些屢教不改的潑皮無賴、小偷小摸、還有乞丐流民,都組織了,給送到礦上窯上路上去幹活去!至少,那些活雖然不輕省,但也沒聽說有苛待工人折磨死人的。”
“百花和景軒都是厚道人。”
如此一來,這社會風氣也要爲之一清了。
“父皇在外,也能玩的舒心一些。”承啓帝道:“到處都是貪官刁民的,再好的美景,心裡也高興不起來。”
太上皇微服出行,那效果實在是好的讓人看不過眼了。所過之處,十縣能有三兩縣是比較乾淨清明的就不錯了。而越是富庶越是貧困之處,官吏的問題就越嚴重。
以至於太上皇私巡這將近一年來,地方官員落馬貶謫無數。連帶着,新科的進士們並那些申請派官不欲再科考的舉人老爺們都有些不夠用了。
這的確是個整頓地方吏治的好法子。
但對於太上皇來說,揪出越多的貪官污吏,他心頭的氣就越盛。承啓帝才登基,這些貪官污吏顯然是他在位時候的“功績”。而他越是惱,就越是發了狠:這遊山玩水領略山河的初始目標被擱置到一邊、每到一處,就開始在民間底層百姓處查訪起來。甚至,原本預備十月來時返京休整過年的,也不準備回來了,反而要了整個大梁的行政輿圖,準備一直這麼走下去。
直到走不動了。
或許,太上皇是想要給自己一正的執政來個好點兒的收尾?
御書房中,君臣幾人的談話,很快偏離了初衷,說到別處去了。
走出御書房,這兩位大人心中也就有了底:承啓帝如此態度,就表明他對南順侯韓家沒有那麼愛護,也對這樣的案件根本不怎麼在意。這麼一來,該如何審理,如何宣判,兩人心中就有譜多了。
南順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大理寺丞也沒有特別針對他,派一個官位不大不小的主事官員以拜訪的名義上門,點了南順侯有這麼一個案子,讓他心中有所準備。順便,也觀察一番,那件案件是不是這年輕的侯爺做下的。
韓淸元聽到這些,心中的震驚可想而知。
他首先想到的,並不是這要的案件披露出來會對他有何影響,而是霍然起身,面色難看至極,匆匆送走了大理寺官員,往後院飛奔而去。
他跑的很急,幾次腳步踉蹌,險些被自己絆了個跟頭。
路上,他遇見了韓麗娘與他招呼,他也並不理會,依舊悶頭往後院裡跑,眼中通紅通紅的。
韓麗娘一陣詫異,一邊呼喊韓淸元,一邊疾走着跟上去,想要看過究竟。
當韓淸元闖到韓母居住的院中之時,韓母正在給案几上供奉的白玉觀音大士像上香。香菸嫋嫋,盤旋不散。
韓淸元跑過來的這一路,只覺得熱血衝腦只想找到韓母問個明白,問明白當年她到底是怎麼死的!她到底是怎麼死的!難道並非是她自絕,而是被人所害!而害她的人,居然就是他的母親!
怎麼會這樣!
這些年他一直在說服自己,她,她,她……
在看到那嫋嫋煙霧之中,韓母平靜滿足的面容和那觀音大士的悲憫目光,韓淸元收住踉蹌的腳步,翻涌的熱血似乎冷卻了下來,臉上卻是瞬間佈滿了淚水。
“母親拜佛,是心有述求,還是要在愧疚懺悔?”不待韓母聽到動靜有所反應,韓淸元當先這一句,就讓她怔了一下,走過來,慈聲問道:“你說的這是什麼話?”
又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韓淸元不會無緣無故這般失態。
韓淸元看着韓母,眼睛就這麼一直順着面頰流下來,悲聲道:“是不是您做的?”
“你到底在說什麼?”韓母越發覺得韓淸元的表現奇怪,也越發地謹慎起來。
“大理寺來了人。說有人揭發,當年新江縣那場火災另有內情。”韓淸元注意到韓母面色一變,心中更是又悲又痛,道:“爲什麼?娘,您爲什麼要那麼做?她們已經很可憐了……”
“可憐?”韓母在聽到“大火”二字的時候,面上的慈色便不見了。她冷沉着臉,鎮定地看着失態的韓淸元,待他說罷,嘴角微嘲,道:“若是她們可憐,那當年韓家幾百口無辜死在大獄中就不可憐?恩?”
韓淸元說不出話。
他心知無論他說出什麼樣的話,韓母都能用韓氏幾百口的性命堵住他的嘴巴。但那是她,是他放在心上的人,怎麼會一樣?
“您怎麼能那般狠心?”韓淸元喃喃地道。
他無法想到,他的孃親能殺死兩個人而絲毫沒有愧疚不安……他都沒有害過人命啊。那是鮮活的人命,不是別的!
韓母平靜地道:“我不過是替祖先報仇,替自己兒子除害,我有什麼不能狠下心的?須知天下當孃的爲了兒子好,多少違背良心的事情都是肯做的!害死兩個仇人之女算的上是什麼!”
“不錯,那薛大小姐是我活生生地給燒死的,但那又怎樣?”韓母微微擡起下巴,向韓淸元逼問道。
“她不死,纔是禍害!”
韓麗娘匆匆趕過來的時候,就聽見了韓母這個一句話。她呆愣在那裡,都忘記了喘息,俏臉煞白煞白的,張着嘴什麼話也說不出。
韓淸元更是覺得無話可說。
他心底對於薛世淨的死已經痛過了,經歷了這麼久的時間,連傷疤再碰起來之時,疼過一陣緊的,也就不那麼疼了。
他更知道,他無法指責韓母。
首先因爲韓母是他的生身之母;二來韓母會友許許多多理由和利益種種接口,來告訴他,她雙手染了血腥,不過都是爲孃的爲了兒子好。
爲了整個韓家好。
爲了這個南順侯好。
他韓淸元無法拒絕只能接受的好。哪怕他心底再不願意。
“如今已經有人將案卷送到了大理寺。”韓淸元道:“死了人,總得有人負責。”他的聲音之中,沒有了情緒。
“不過是薛家的兩個餘孽而已,又能有多大事?”韓母並不因爲舊事真相大白而驚懼:“兩個苦主都沒有,最多被申斥幾句,再罰點兒俸祿罷了。”
“能有什麼事兒。”
韓母說完,轉過身,再次朝着觀音大士像拜了拜。
而後,她才從容地走出來,到了外間,坐下來,道:“不過,影響總會有一點兒。你去上了摺子請罪,也別替我瞞着,說了實情就是。我這個當孃的,見不得兒子與罪臣之女有私,行事激烈了些,即便是傳出去,也會有人理解的。”
“你若是寫不好這摺子,就去找你昔日在國子監的同窗。不是有幾個恩科中進士留在京城的嗎?你找他們幫忙,想來他們也不會笑話你這個南順侯。”
“我根本不想當這個侯爺。”韓淸元忍不住低聲說道。
韓母臉色一變,顯然是惱了,沉聲道:“你不想當這個侯爺,就趕緊成家替韓家生個兒子!韓家有人繼承香火之後,你想做什麼做什麼去!全當我沒有兒子、只有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