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長腿和大紅狼部,總共纔有兩千四五百戰兵的樣子,轉眼之間就死傷五百,打到這種程度竟然還能保持住最基本的隊形,各項命令還能夠執行下去,已經可以算是當世強兵。
和清軍作戰的經驗不是沒有,但卻多是依城而守結寨而戰,很少在野戰當中直接與清軍爭鋒。
而且這支清軍的戰鬥力確實強悍,一上來就吃了大虧。
大家都是造反出身的,又都不是毅勇軍嫡系人馬,這邊出現了危急狀況,按說萬迎風不應該坐視不理,但萬部卻始終沒有過來支援。
不是萬迎風不夠意思,而是爲了大局着想。
萬部人馬本就不多,左肩位置是薄弱環節,他要是一動,整個隊形就會扭曲變形,墊在後腰上的主力立刻就會暴露出來。
“頂住,兄弟們千萬給我頂住!”激烈的戰鬥中,大紅狼舉着那柄招牌式的長柄狼牙刀喊的喉嚨都要破了:“再不能後退,不能後退了,援兵馬上就來。”
張啓陽親自統領的主力部分就墊在隊腰上,他一定會派遣援兵過來,這就是大紅狼最大的底氣。
要不是因爲這一點,他早就撤了。
過來支援的是“丙”字營,作爲民團時代的老底子,“丙”字營幾乎參與過所有大大小小的戰鬥,不論是戰鬥經驗和戰鬥意志,都是毅勇軍中的一流水準。
及時支援,準確列陣,從側後方向上殺出來,把明顯支撐不住的大紅狼部掩在身後,這一切都做的快捷迅速,處處顯露着百戰精兵特有的那種乾淨利落。
唯一美中不足之處就在於,毅勇軍的建制太小了。
作爲最高級的營級作戰單位,只有不到八百人,面對氣勢洶洶的清軍,顯得有點不夠看。
尤其是“丙”字營列出的隊型,讓大紅狼暗暗揪心。
面對怒海狂潮般彷彿進攻的清軍,爲了給身後的大紅狼部一個喘息的機會,“丙”字營的戰線拉開的太長,僅僅只是排列出一個兩層的隊型橫亙在敵我之間。
這樣的隊型,就算是有四層都不見得能夠抵住清軍持續不斷的猛攻,兩層實在是太單薄了,很快就被衝擊的扭曲變形,呈現出一個嚴重內凹讓人揪心的“新月”形狀。
兩層槍兵交替攻防,拼命捅刺,死死守住防線。
他們身後的戰友拽出皮帶上的“胖黃瓜”式“手榴彈”,湊到腰間的引火草繩上點燃了,噼裡啪啦的擲入敵陣當中。
此起彼伏的爆裂聲中,前方的清兵爲之一空。
張啓陽親自研製的“大明版”手榴彈威力驚人,形成的濺射片狀傷害簡直無法抵禦,但卻很難形成即死效果而是造成大面積的重傷。
因爲火藥工藝的落後,爆炸本身的衝擊威力其實相當一般,幾乎完全依靠爆裂飛濺的碎片和彈丸形成殺傷效果。
每一個落點附近的敵兵都被飛濺起來的彈丸打的千瘡百孔,卻一時不得死,只是渾身上下冒着血在地上翻滾哀嚎。
士兵直接戰死沙場,往往可以激勵起戰友的士氣和嗜血精神,但是這種重傷卻會對士氣形成很大的打擊,尤其是傷病的慘叫和哀嚎,總是會讓人產生不寒而慄的驚悚感受。
用一輪密集的手榴彈阻住了清兵的繼續突破之後,剩下的就是最傳統的收割了。
兩排槍兵急速前進,將來不及撤下去的受傷敵兵當場捅死,很快就是恢復了正常隊形。
手榴彈這樣的火器雖然威力驚人效果立竿見影,終究裝備的數量太少,用來救一時之急還行,最主要的戰鬥方式依舊是沿襲了千萬年的短兵相接血肉相搏!
和高喊着“兄弟們給我頂住”的大紅狼不同,毅勇軍的營官直接參與戰鬥,並且戰在第一排。
在毅勇軍當中,身先士卒絕不是一句空話,也不是什麼美德,而是必須執行的紀律。
剛剛退下去的清軍很快就又殺了上來,或許是出於對“手榴彈”的忌憚,再也不是剛纔那樣橫衝直撞,而是避開正面從兩側進攻。
進可以打擊“丙”字營的兩個側翼形成包圍的架勢,退還可以相互交叉倒捲回來,確實是個非常實惠的戰術。
剛剛一槍刺出去,清軍的大刀就已凌厲劈砍下來,因爲一時救援不及,旗長的右手齊腕而斷,連大扎槍都拿不住了。
兩旁的戰友下意識的拼命捅刺,前進了五七步,將受傷失去戰鬥力的旗長掩在身後。
剛纔這個旗長前突的時候,張大娃就應該爲他提供掩護。
但也不知是怎麼了,熱血上腦的張大娃只顧得胡亂捅刺,結果一時救援不及,害的隊官丟了一隻手,直接喪失了戰鬥力。
看着旗長腕子上噴涌而出的鮮血,張大娃已經哭了:“對不住,對不住,我真不是要害你。”
“我把你個親孃的!”旗長咬牙切齒的大罵着,掄起左手狠狠的一巴掌打在張大娃的臉上:“老子又沒死,哭個鳥的喪。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旗長。”
這一巴掌可真夠狠的,張大娃的臉上立刻就浮現出一個通紅的手印,打的他眼冒金星連牙齒都鬆動了。
按照毅勇軍的規矩,旗長死了,下面的伍長就得按照順序頂上去,履行職責率領整個部隊繼續戰鬥。
張大娃不過十幾歲的年紀,還是個少年。
當初能夠加入小吳莊民團還是因爲母親陳寡婦用了些手段隱瞞了真實年齡。
完全就是因爲他是小吳莊本地土著的緣故,而且入伍的時間比較早,才成爲毅勇軍當中級別最低的軍官:伍長。
和所有的軍伍一下,張大娃是四個大頭兵的頭目,而且是本旗第一伍的伍長。
所謂的軍官,其實不過是張大娃的自我感覺罷了。
在毅勇軍當中,更高一級的旗長才是最基層的軍官,他這樣的伍長,說破天去也就相當於是個上等兵而已,連軍官都算不上。
現在,旗長必須退出戰鬥了,只有十幾歲年紀的張大娃就順理成章的成爲“代理旗長”,將帶着二十幾個兄弟去戰鬥了。
這一刻,張大娃忽然就明白了什麼“責任”和“擔當”的意思,雖然他說不出這兩個字眼兒,卻已經領會了蘊含其中的意思:因爲自己的一次錯誤,讓旗長丟了一隻手。現如今要帶着二十多個兄弟去打仗了,生死一線兇險萬分,容不得半點差池。
感受到了肩膀頭子上沉甸甸的份量,張大娃已經長大成人了!
已成爲代理軍官的張大娃根本就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去打,他只知道必須拼命去打,就算是把這條小命留在大運河畔也不是多麼大不了的事情。
反正家裡還有兄弟姐妹,死了也就死了,在歷次戰鬥中,死了那麼多兄弟,真心沒有什麼好稀奇的,看淡生死事,或許正是張大娃在一瞬間變得成熟起來的催化劑。
用止血布條把斷腕處綁了個結實,草草的處理了傷口之後,已退出戰鬥序列的旗長拖着那杆相依爲命的大扎槍,和衆多的傷兵一起來到了文峰寺。
文峰寺在大運河畔,背東面西,是唐時鑑真發誓東渡扶桑弘揚佛法的起點。
在萬曆初年,有大德高僧託鉢募捐,得淮揚十方善信之助,在此修建佛塔廟宇,纔有了今日的文峰寺。
因爲地勢的便利,文峰寺被毅勇軍徵用,成爲臨時的傷兵救治點。
傷兵的數量太多,醫官根本忙不過來,對於旗長這種“僅僅只是”斷了一隻手的輕傷員完全無暇顧及,丟給他一包止血藥粉之後,不僅沒有幫他治傷,反而讓他去協助救助其他的傷兵。
腰裡掛着皮圍裙的軍醫,一手拎着骨鋸,就好像是在鋸木材一樣把傷兵的半條腿鋸了下來,那副情形簡直就象是屠夫在分割大塊的生肉,場面異常血腥慘烈。
即便是旗長這種見慣了廝殺的老兵也生出了毛骨悚然的感覺,根本就不敢正眼去看。
在“咯吱”“咯吱”的聲響當中,鋸下了半截斷腿,然後抄起燒的通紅的烙鐵在血肉模糊的創面上反覆熨燙。
這一番慘烈的治療過後,治傷臺子上血污橫流,那傷兵早已疼的昏死過去。
“擡下去!”滿身都是鮮血和碎肉的軍醫面無表情的喊了一句“下一個!”
看着那個昏死過去的兄弟,旗長忍不住的問了一句:“這……這個兄弟的性命能保得住嗎?”
“看他的造化了。”早已變得麻木的軍醫說道:“要是能挺過明天,就能活下去,嗯?你是幹什麼的?”
“我的手傷了。”旗長擡起齊腕而斷的右手給軍醫看了看。
“這算個毛的傷!”對於軍醫而言,丟了一隻手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皮外傷”,他甚至沒有想過要幫旗長治療一下,而是朝着大雄寶殿後面努了努嘴兒:“去後面喊倆人過來,把這個擡過去吧。”
躺在旁邊那個治療臺子上的傷兵已經沒了呼吸。
粗糙的救治手段,註定重傷員的死亡率非常之高,即便是在經過治療之後,能不能活下來也得看自己的運氣。
送過來的這些個傷兵,尤其是那些重傷員,能救活一半就已非常了不起了。
好在毅勇軍的後勤工作做的很好,爲了這次大戰,張啓陽早早就準備了足夠的藥物。
尤其是昂貴的止血藥粉,不僅分發到了每一個士兵手中,還有大量的儲備,可以讓軍醫揮霍性的使用!
傷兵救治點,就是最後一個與死亡抗爭的地方,但這裡的死亡卻無處不在。
不論軍醫怎樣努力,還是有很多傷兵不可避免的失去了性命。
大戰還在繼續,在這裡就可以清清楚楚的聽到此起彼伏的吶喊和陣陣轟鳴,對於陣亡者暫時還來不及做進一步的安置,只能先把屍體集中存放容後處理。
旗長什麼都沒有說,更沒有去喊別人幫忙,而是一把抓住那個死去戰友肩上的皮紐襻,僅憑單手用力微微一蹲身,就把這具戰友的屍體揹負起來,朝着大雄寶殿後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