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說完這句話,再也不敢擡起頭來,他害怕看到李凝那美麗杏眼中流露出來的失望和痛苦神色。
過了好久,李凝道:“不,你就是迷失訶。”
雍和猛然擡頭,不解道:“你說什麼?”
李凝道:“你沒有聽我剛纔的贊詩麼?裡面說,會有大聖人從天而降,那就是元尊的兒子迷詩訶,拯救這個世界。”她一字一頓的道:“你坐着那奇怪的飛車從天而降,那是幾千人都見到的了。”
雍和苦笑不已,不知如何再解釋下去。
李凝道:“那天大年初一,我爹爹率領福建的輔司,法司,牧司和長老尊貴之人,還有鄰近幾省的教中朋友,一起在總壇大十字寺祈禱守夜。
她頓了一頓,看了雍和一眼,道:“我們幾千人都盤腿坐在廣場上,我爹爹坐在高臺上給我們講道。那高臺出自一名巧匠之手,構造非常巧妙,每節臺階的高低都有玄虛,尋常人在臺上說話,全場人便都能聽見。他給我們念一段經文,再講解一段。”
她又停了一停,看看雍和,續道:“他正講到聖子降臨的那一段,我們全場人一起隨着他念:‘欲得淨風天向汝等,彌師訶從明處空中看見,天人從有相,大慈風中坐。爲作大聖化,與天下雲也 。’就在這個時候……就在這個時候,你,你就來了。”
雍和眉頭皺起,靜待下文。李凝聲音顫抖,道:“我當時候坐在我哥哥身邊,只聽見天空發出一陣嗚嗚的聲音,漸漸變得刺耳,當時已經是深夜,但是十五剛過,月亮又圓又亮,我們都看的分明,那是,那是一具銀光閃閃的飛輦,輦上閃爍着炫目的燈光,隆然降落。”李凝聲音肅穆妙曼,眼神之中,竟然泛着淚光。
雍和自然明白,李凝口裡的那“飛輦”,自然就是自己乘坐的時空機器了。對於科技極度落後的中世紀的人來說,這簡直就是天啓式的現狀,是神靈才能造就的施爲。
雍和又感覺好笑,又感覺無奈,想要說什麼,卻聽李凝續道:“大家心裡十分激動害怕,有些女子教徒尖叫一聲,就暈了過去。我……”微微苦笑,“我也是心裡一片茫茫,腦袋暈暈的,雖然是隆冬臘月,我的頭上卻流出汗水來。我哥哥也是瞪大眼睛,張着嘴巴,發出‘嗬,嗬’的聲音,愣在那裡。
“我爹當時翻跌下高臺來,滾了好幾滾,才能站起身來,他涵養功夫極好,從來冷淡平靜,不管發生什麼大事,他都能淡然處之,這樣驚訝,我 還是第一次見到。”
“忽然間有人痛哭流涕,以手加額,一邊對着飛輦砰砰的磕頭,一邊用他們的大聲唸經。
“一石激起千層浪,剩下的教徒就不必說了,全場幾千人通通跪拜,都在大聲唸經,一些年長的教徒都哭出聲來。”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也有些哽咽,續道:“我情不自禁,也跪在地上,聽見我哥哥鼻子裡嗤嗤的出氣,轉頭一看,他嘴脣顫抖,也在那裡流淚哭泣。看了看我爹,發現他癱坐在地上,已經呆了。”
李貞卿被驅逐南宗,夫人蒙難等種種大事兒臨頭,始終沒有流露出一點悲痛憤恨的神情,腹中頗能藏事。連李貞卿都是這般,時空機器的出現給景教教徒帶來的震撼,可想而知。
雍和立刻就像辯解,但是話到口邊,轉念又想:“我給她說什麼時空機器的事情,她又如何能信?我又從何說起?”
李凝緩緩道:“我聽見我哥哥哭了,自己也忍不住低聲哭泣,一顆心砰砰直跳,不敢擡頭看那飛輦。可是,可是,隔了好久,約莫又小半個時辰,都不見飛輦有什麼動靜。我忍不住擡起頭來,卻見你的飛輦動也不動,停在那裡。”
雍和暗自苦笑:“那時候我給旋的七葷八素,早就暈過去了。”
李凝道:“等了好久,都不見飛輦裡出來有人,大家面面相覷,不明就裡。我爸爸回個神來,眉頭緊緊皺起,看着高臺上的飛輦。饒是這樣,大家都不敢站起來,還是跪在那裡。
“就聽教寺大門腳步踏雜,有人在大聲呼喝。我回過頭去一看,原來竟然是七八名衙門的公人都舉着火把,腰裡跨刀,手裡拄杖,領先的一人穿着一件皮衣,袖子捲起,皮衣兩襟敞開,露出裡面的官綠色兒的製衣,看來是福州府捕快的頭頭。 ”
雍和忍不住插嘴道:“官府的人到你們的教寺幹什麼?”
李凝道:“我們私下傳教,本來十分忌諱官場的爺們兒,雖然我們景教在唐朝的時候,備受隆寵,蒙元之後,朱明坐了天下,對本教置之不理,也不說是禁止,也不說是支持。但是我們傳教聚會的時候,還是留了心眼兒,小心爲上。與官府的人也從來打點妥當,兩不相干。
“這會子他們明火執仗的闖進教寺,來勢洶洶的,看上去十分不善。
“我們南宗的一名法司先站起身來,走到門口,衝他們作揖爲禮,問道:‘各位公爺,敢問深夜到此,有什麼事情麼?’那領先的衙役兩眼一斜,道:‘我們在街上巡夜,遠遠看見看見天空一物飛來,降臨在此,我們來看看,究竟是什麼東西。’
“他的眼光越過那宣法司的肩頭,看見了高臺上的飛輦,眼睛一亮,道:‘是了,就是那件東西。’就要推開那法司,擡腿向高臺走去。
“那法司忙又擋到了那衙役身前,賠笑說道:‘這位公爺,這是我們私下宗教裡私下聚會的儀典,外人可不能入內。’
“那衙役瞪大眼睛,說道:‘他奶奶的,世道真是變了。要擱在以前,洪武爺爺在的時候,執行宵禁,晚上私自出門的人斷腿斬腳,像你們這樣私底下聚會的教人,都要通通逮到牢房裡去!’他身後的一名衙役附和道:‘是啊,別說洪武爺爺的時候了,就算是幾十年前,我們吃皇糧的爺們還在大肆逮捕那些事菜魔教的教徒,現在法令鬆弛,倒由得你們這些十字教徒任意妄爲了。’”
雍和怪道:“事菜魔教?”
李凝道:“就是明教。”見雍和還是一臉茫然,又道:“明教也是外國傳來的一門宗教,奉供明尊爲神,在以前盛極一時,現在可不行了。他們的教徒不沾葷腥,只吃蔬菜,所以百姓們都稱呼他們叫‘食菜摩。’那個‘摩’也不是‘魔鬼’之‘魔’。後來以訛傳訛,叫他們‘食菜魔’,‘事萊魔’的,都有。傳說,傳說太祖皇帝曾經就是明教的教徒,所以後來做了天下,才把自己的國號定爲‘明’。”
雍和點點頭,道:“我還真是第一次聽過。”
李凝繼續說道:“那位法司聽到那衙役的話,忍着怒氣道:'這位公爺,我們景教可是正正當當的教宗,以前唐朝時候,唐太宗,明皇,仁宗,都對我教極爲恭敬,你怎麼能把我們和那些邪門歪道相提並論?'
“那衙役頭子道:‘你別說什麼唐朝宋朝,現在是我大明的天下!快快散了,我們來的時候,已經派人回府衙去找人找車,一會兒就有人來拖了着飛輦回去覆命。’說着揮了揮手,讓那名宣士讓開。”
“大家聽說官府的公人竟然要把彌賽亞的飛輦帶走,心裡都是憤怒害怕,紛紛從地上站起來。那幾名衙役看見幾千人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可能也是嚇了一跳,退後幾步,語音裡有點顫抖:‘你們,你們要幹什麼?要造反麼?’唰的一聲抽出刀來,他身後的衙役也是都抽出刀來,刀尖卻不敢對準我們,垂向地下。大家見他們拔刀,不僅不害怕,反而發出整齊的‘嗨呵’的聲音。那幾名衙役退到門邊,一面罵髒話,一面悄悄的把自己的腰刀收回鞘裡。”
雍和心想:“果然不錯,這些景教教徒雖然平民居多,但是一旦涉及自己教宗裡面關乎神蹟的大事 ,對於官人也沒有什麼畏懼。他們畏懼的只有神的懲罰,而不是世俗勢力的壓力。如果這幾十萬的景教教徒能聯合起來,還真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我爹爹看見情況不對,走到門口,輕輕拍了拍那宣士的肩膀,示意他退下,那宣士見我爸爸出面,就退後幾步,向身後擺了擺手,大家登時就安靜下來。幾千個人一起閉口,那情形,可威風極了。那幾名衙役見這陣仗,又退後了幾步。
“我爹爹拱手微笑道:‘敢問各位可是縣裡的公爺?’那衙役見他說的恭敬,又傲然道:‘我們是福州府的幹事。’我爸爸笑道:‘原來是府臺座下。不知藍鶴先生還好麼?’那衙役驚訝道:‘你怎麼知道我家老爺的號?’我爸爸說:‘我和藍鶴先生還有點交情。’
“那衙役滿臉不信神色,不過說話的時候,語氣已經客氣很多:‘我家老爺好得很。我就是奉他的意思,來這裡尋回那天外來物。你既然認識我家老爺,想必也是明事請的員外,懂道理的高人,我看你在十字教裡也是一個管事的人物,你可不要,不要犯糊塗啊,快叫你的教徒都退下了,不要聚在這裡。’說着,看了看廣場上冷冷看着他的教衆,續道:‘你瞧瞧,這裡有老有少,男女混雜。真是傷風敗俗!’”
雍和心道:“你那天已經和我,景教教衆裡,連朝廷大員也有,尋常一個地方大官是景教教徒,我現在也沒那麼稀奇了。”又想:“按照我剛纔想的,要是景教某天反了朝廷,這些官員教徒,可是朝廷的眼中鐵釘了。到時候,他們肯定要爲自己的宗教謀算,策動手下的官兵倒戈朝廷,也說不準。”
一瞬間,那種屢次涌上心頭的古怪感覺重新泛起:“這麼大的一個宗教,不僅教徒衆多,而且財勢浩大,我誤打誤撞,居然成了這景教的尊主?如果我……如果我就這麼將錯就錯下去呢?我豈不是這大明朝中,和李自成、張獻忠平起平坐之人了麼?”
一念到此,心懷巨震,呼吸困難,心臟砰砰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