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人算天算
這一頓飯,倒是賓主盡歡。
對於秦菜的態度,陸少淮算是摸清了。手下的人是忠於人間還是忠於他,差別可是很大的。白芨雖然沒有表態,但是也沒有反感的意思。這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白芨這個人有自己的主見,不可能像別的腦殘粉一樣對他死心踏地。他只要不反對,就不算壞事。
白芨自然也沒有反對,雖然老爺子是他師父,但是師徒感情淡薄得很。換句話說,他這種人不會爲誰付出多少真心,就算老爺子對他恩深似海,他約摸還得袖手旁觀。
跟他認識也有不短的時間了,除了月莧,陸少淮還真沒見過他對誰的事上心。
幾個人舉杯碰了一下,菜還沒上齊,秦菜突然皺了眉,以手抵住心口。陸少淮看出了異樣,輕聲問:“怎麼了?”
秦菜搖搖頭,也有些不解——她的心臟損壞已久,現在用的是異眼。怎麼會心痛呢?
那痛如針扎,來得快去得也快。秦菜卻一直心神不寧,最後她終於忍不住:“我離開一下。”
餐廳有專門的休息室,平時用來給排隊用餐的客人休息用。這會兒秦菜坐在室內的沙發上,不一會兒就趴在茶几上睡着了。
睡不多時,她眼前突然出現一片黃色的紙錢,秦菜接在手裡,順着紙錢來的方向走,發現面前竟然是自己朱陽鎮的老家。
誰死了?
旁邊的小門裡傳來悲切的嗩吶聲,秦菜緩緩推開門,只見裡面擺着一副漆黑的棺材。白燭淌淚,隱約光線照出棺材裡麪人的臉——是秦媽媽周碧華!
秦菜悚然一驚,驟然醒來。卻是身邊陳科正在輕拍她的肩膀:“累了?也是,幾夜不眠不休,真是辛苦了。”
秦菜沒有理會他,直接拿了自己的包:“二爺,我要回家一趟。”
她第一次提起家這個詞,陸少淮一怔:“出了什麼事嗎?”
秦菜沒來得及多說,衝出飯店,開了車直奔朱陽鎮。陸少淮眸中光芒微閃,突然道:“先知好像出了什麼事,跟去看看吧。”
白芨是個絕頂聰明的人,這時候難免多看了他一眼——他什麼時候對秦菜的事這麼上心了?
而他卻是個不願多管閒事的,尤其是秦菜的閒事。而這個人的性格,是陸少淮所不能勉強的。所以這時候陸少淮和陳科他們幾個人追出去,白芨依然在桌邊吃飯。
晚上七點半,正是三畫市交通最糟糕的時段之一。秦菜的車連二環都走不出去。她索性棄了車,開始拼命地奔跑。要追上她不容易,但是這在陸少淮眼裡,就成了是不想被跟蹤的表現。
他更感興趣:“想辦法跟上先知。”
秦菜並沒有刻意避着人,而後面幾個也絕非飯桶,一時之間居然也真的跟上了她。
地段越走越偏了,高樓大廈漸漸稀少,極目所望,莊稼地越來越廣。最後,朱陽鎮終於就在眼前了。陸少淮等人棄了車,緊緊跟着前面的影子。
秦菜走小路,很快跑回了自己老家。
那時候已經是十二點左右了,她老家的大院子裡還有很多人,秦菜踹開院門奔進去的時候,那條護院的大狗縮在牆角,全身瑟瑟發抖。
院子裡頓時一片安靜,所有人都望了過來。這些人裡有一些秦菜熟識的鄰居,也有她不認得的陌生人。她卻顧不得細看,直接往靈堂走。
人羣靜默了好一陣,終於有人認出了她:“是碧華家的老四啊,怎麼把頭髮染白了?”
也有人憤恨不平:“平時幾年也不回來瞧一眼,人沒了倒是回來了!”
又有聲音更小聲地道:“聽說在外面給人當二奶,沒準男的不准她回來吧。”
於是就有人明白了:“難怪打扮得怪里怪氣了……”
靈堂的門並沒有關,秦菜站在棺材前,裡面的人臉上蓋着黃色的遮臉紙,脣色慘白。如果不是老爺子發喪,她一定會有時間休息。這樣她一定能看到並且再替她延命。
可是偏偏就那麼巧,偏偏幾天之內她抽不出任何時間,哪怕是打個小盹。
這就是註定,她的塵緣在無聲中悄然淡薄,她開始錯過親人們即將經歷的一切。可是爲什麼啊?你給我可以看見一切的能力,最後告訴我哪怕看見一切,也必須遵循你的規律。
難道我的存在,就是眼睜睜地看着我想留住的一點一點地失去嗎?
不甘心,旁人的誹議完全不能入耳,她抿着脣望着棺裡聲息已無的母親。一隻手揪住她的胳膊,有聲音粗聲粗氣地吼:“你個不孝女,你還知道回來?”
秦菜緩緩轉過頭,或許是眼中的戾氣太重,她身後的秦老二突然鬆了手。然後他又覺得在衆人面前失了面子,隨手操起一根抵門槓,劈手打在秦菜身上:“臭丫頭,你還要翻天了不成?”
秦菜捱了一下,身體巍然不動。秦老二還想再打,被身後的鄰居拉住,畢竟是靈堂,不是教訓兒女的地方。而秦菜再沒有看他一眼,她蹲在棺材面前,突然俯身扶起棺裡的周碧華,隨手撕了她的蓋臉紙。
鄰居一陣譁然,有個道士打扮的人衝進來,開口就訓:“你這個女娃怎麼老是胡來?撕了蓋臉紙,她就上不了黃泉路。你想讓你媽永世不能投胎嗎?”
秦菜把周碧華抱離棺材,聲音冷淡:“滾。”
周圍鄰居也不再議論別的了,只道她是傷心過度。有年老的一直勸,秦菜也不理會,抱着周碧華進了主屋。鄰居一時大譁——已死之人從靈堂再抱回主屋,可是大大的不吉利。
秦老二氣得眼睛都紅了,又衝進去要再打,周圍人聲四起,一片混亂。
陸少淮坐在車裡,他畢竟是人間現在的首領,還是要顧忌一點身份。但他興致絲毫不減:“這就是她的老家?倒是出乎意料呢。”
陳科見他對秦菜的事這麼關心,當然也不能空站着。他跑出動,跟旁邊一個一看就很多話的阿婆聊天,很快就把秦菜的來龍去脈給打探了個清清楚楚。
他跑過來告知陸少淮,陸少淮很感興趣地笑了一聲:“被一個陰陽先生收爲徒弟?呵呵,我對她越來越感興趣了。”
陳科是個有眼色的,立刻就跑出去,充當婦女之友,弄到了一手八卦。
沒過多久,秦菜就從房裡出來了。秦老二本來正滿臉怒氣,突聽裡屋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老頭子,怎麼都不點燈吶?”
秦老二愣在當場,院子裡所有人都靜下來,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不敢入內查看。裡面有什麼東西倒地,很快燈光就溢了出來。有人從屋裡出來,她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新衣服,不是周碧華是誰?
可是周碧華都已經死了兩天了啊!
人羣像是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整齊地往後退。秦菜站在周碧華面前,眼眶微紅,卻帶着笑意:“沒事了。”
她安撫似地道,周碧華看了半天才認出她:“是老四啊。”
她的聲音有一些乾啞,是太久沒有喝水的緣故。秦菜笑了一下,又重複了一聲:“不會有事的。”
人羣裡沒有人說話,秦菜也沒有久留的意思。她轉身走出院子,身後周碧華這才反應過來。她追出院門,聲音依舊乾啞:“老四……老四啊,這麼晚了,你還往哪去啊?”
秦菜加快腳步走出院子,一股寒風繞着她,撩起她的長髮,她的臉色蒼白地可怕。陸少淮也發現有什麼不對,趕緊拉開車門,讓她上車。
秦菜坐在後座,吳鳧在前面開車,也發覺有點不對。秦菜趴在車後座,整個人都有點發抖。陸少淮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名堂。倒是秦菜推開他:“別靠近我!”
陸少淮沒辦法,只有給白芨打電話。白芨在三環接了秦菜,也不吭聲,把人抱進車裡直接走了。陳科和吳鳧都很爲他惋惜——跟了一個晚上,還是爲白芨作了嫁衣。
只有陸少淮興致不減:“你們倆再回一趟朱陽鎮,我要了解先知的細節。”
兩個人應了一聲,他又叮囑了一句:“記住,是細節。”
白芨把秦菜扔車上,隨後打電話給沙鷹。秦菜抖得越來越厲害——自從體內有了異眼,她已經很久沒有嘗試過缺血的感覺了,有時候甚至都會忘了自己是個殭屍了。
異眼補充着體內的陽氣,血也是補充陽氣,中和陰氣。二者實在沒有差別。他把秦菜扔在後座,在車裡翻找了一陣,一無所獲。
秦菜冷得難受,但她的魂魄確實非常強大,這時候依然清醒:“師叔,那邊肯定有雞,我都聽見聲音了。”
那意思,兌點雞血,雖然難喝也將就了。白芨冷哼——偷雞摸狗之事,他這種身份的人怎麼可能做?
秦菜確實是太渴了,連牙都露出來了。白芨也不理她,反正這期間守住她,不讓她傷人就行。
過了十多分鐘,沙鷹就過來了。他把秦菜從白芨車裡抱出來,一看就皺了眉頭:“怎麼弄成這樣?”
秦菜還沒說話,他用胸口的十字架吊墜隨手一劃,劃破手腕,然後將傷口湊到她嘴邊。鮮血汩汩而涌,秦菜用舌頭舔了一下,隨後含住不放。
沙鷹恍若未覺,徑自把她從車裡抱出來,跟旁邊的白芨打了個招呼:“白先生,我先帶她走了。”
白芨神情冷淡,沙鷹也沒等他回答,把秦菜抱進自己車裡。秦菜有了血,感覺稍微好點,也就不怎麼發抖了。
一直到兩個人離開,白芨都沒有說話。車裡白色的座椅上有一行鮮豔的血跡。他低頭看了看,突然有點困惑,其實很簡單的辦法,爲什麼自己就沒有想到呢?
回到天廬灣,天都快亮了。好在談笑平時都有準備新鮮的血液,沙鷹給秦菜找了幾包。秦菜喝完血,感覺略好,趴在沙鷹懷裡。沙鷹正在往手腕上纏繃帶,身子半靠在牀上,任她半倚在自己懷裡。
秦菜過了半天才緩過來,擡手摸摸沙鷹結實的手臂。沙鷹這才問了一句:“怎麼了?”
秦菜抿着脣,很久才說了一聲:“我媽死了。”
沙鷹微怔,秦菜突然把頭蒙進被子裡:“但是我又把她救活了。”
沙鷹就明白了:“你用自己的血把她救活了?”
秦菜沒有否認,算是默認了:“三天之內我要找到一顆妖怪的內丹,這樣我媽就能用它修煉,她就能活很久很久了。”
沙鷹突然嘆了口氣:“菜菜,其實從建廟接受信徒供奉那天開始,你就應該明白。你與平常人已經不一樣,你的親人,沒有那個福分作一個神的親人。所以他們……”
秦菜突然激動起來:“可是我根本就不是一個神,我不是!”
沙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撫摸着她的長髮:“好了,三天之內,找到妖怪內丹。現在先睡覺,好不好?”
秦菜點點頭,順着他的胳膊躺下去,不一會兒就睡熟了。
血液的流逝,對她而言,消耗確實很大。
沙鷹在牀邊坐了一會兒,見她呼吸漸淺,便也下了樓。
那時候已經凌晨四點了,他剛在沙發上坐下,談笑就開門回來。見到沙鷹,談笑倒是有幾分奇怪:“你怎麼在這裡?”
沙鷹在菸灰缸上嗑了嗑菸灰,突然問了一句:“談笑,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這話問得太曖昧,搞得兩個人好像有什麼不正常關係一樣。談笑換了鞋,一副懶得理你的樣子去洗漱。
半個小時後,他用毛巾擦着頭出來,坐在沙發上,終於想起一件事:“菜菜沒回來?”
沙鷹頭也沒回:“在我房間,你最近週一三五回來的都挺晚啊,怎麼着,要把時間全讓給我了?”
談笑微怔,這一瞬間的表情沒能逃過沙鷹的眼睛,他湊過去仔細打量。談笑極不自然地推開他,拿遙控器隨便換了個臺。
沙鷹果然又搶了遙控器換回去,談笑得了個空當,終於又恢復了常態:“我警告你別想製造由頭挑撥我和菜菜啊!我們關係好着呢!就是論先來後到,你也只是個側室!”
說罷,他往樓上走,然後很自然地進了秦菜的房間。沙鷹極爲難得地沒有跟他絆嘴——以前的談笑,可從來不理會這些。
現在是想掩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