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溼潤的嗓音問:“不用等許姨嗎?”“不用,老師最想見的,應該不是她。”那會是誰?安千寵乖巧地跨出車內,眼前是一片肅穆而濃重的墓園,一眼望去,一座座墓碑聳立着,顯得特別淒涼和孤獨。
她又想哭了,鼻子酸澀得很:“少爺的老師,應該很寂寞吧?”男人沉默,牽着她的手,熟練地往一個方向走去,彷彿經常來過一樣。她不敢再多問,只好乖巧地跟着。
邢書沒有跟下去,而是徑自站在車旁,冷風拂過,耳邊肅然一片。他的臉上露出了隱忍而痛苦的神情……“到了,就是這裡。”跟過來的秋伯把祭品擺好,然後點燃三炷香遞給華拓:“少爺。”華拓沒有接,而是示意他給安千寵。明亮的眸子掠過疑惑,但還是接過那三炷香。
他說:“你第一次拜祭…我的老師,先跪三拜。”她很聽話,望着照片上那模糊的人影扣了三個響頭,插上香,然後站回他的身旁去。
華拓望着那張笑容裡的人,感慨地在心裡默唸:老師,我把您的女兒帶來了,她很乖,像您一樣的善良。這十來年,您有沒有生氣?我竟然現在才帶千寵來拜祭您。原諒我有私心,我不想千寵記起那些痛苦的回憶,我希望她是幸福的,想讓她延續您臉上的笑容活下去。
這樣的華拓讓人感覺很陌生。她從來沒想過,他的臉上會露出這種懺悔的神情。心裡揪着,開始胡思亂想。
一陣微風拂過,刮亂了她的髮絲,佛了眼,難受的想揉卻有一雙大掌更快地按住她的手:“閉一會就沒事了,不要傷了眼睛。”她緩緩揚起嘴角,幸福得像花兒一樣,照片裡的人,似乎也笑了。
“少爺,這位老師叫什麼?爲什麼墓碑上,沒有刻名字呢?”這不是很奇怪。
他淡淡的回答:“因爲老師不想。”聲音裡卻裝載着沉痛。
她仔細地看向照片裡的男人,他好年輕,應該不到三十歲吧?好可惜。
“老師怎麼死的?”這次華拓沒有回答,深沉的目光仔細看着照片上的男人,突然說道:“我們走吧,以後我再帶你來看我他。”“這麼快就走了?”她的語氣裡似乎有點不捨,他問:“還想多待會兒?”“恩,我覺得你的老師很親切,如果他還活着,應該是一位很溫柔的叔叔吧。”“老師確實很溫柔。”也很善良。
他們走來的道上,出現了兩道人影,一男一女穿着黑色走了過來。看到安千寵身上的粉色吊帶裙時,許諾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她不懂華拓爲什麼要帶她來看望安泰,而且還穿着那麼鮮豔的顏色。跟在她身後的楚辭也看到了他們,嘴角在發現安千寵時,微微揚起。
他們走到華拓身旁,許諾抑制不住心底的不滿,問道:“千寵,你來墓地爲什麼穿得那麼花俏?
“聽到熟悉的聲音,她才發現許姨和楚辭的身影,只是許諾的話讓她的臉色有些發憷。她很少指責她的,但是今天好像很生氣。
沒等安千寵解釋,華拓淡然地插話:“衣服是我挑的。”今天她本來穿着黑色素裝,但在出門前突然被要求穿上這套粉色連衣裙,不願意,但也沒敢反駁。
面對許諾指責的肅臉,安千寵一聲都不敢吭,總覺得許姨生氣時和華拓一樣可怕。
楚辭悄然無聲地走到她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無聲解釋:許姨不是故意的。
她明白,微微笑了笑,讓他放心。
那抹笑容入了許諾的眼底,卻更加讓她難以平復憤怒的心情。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看到華拓帶她來祭拜安泰,心裡十分不舒服。總覺得安千寵了跨進了不該進入的區域,好像是華拓真心愛她,纔會帶她來看望他的老師一樣。
她狠狠握拳,指甲掐人掌肉裡,才勉強抑制住那股想要發狂的情緒。
“是嗎?阿拓,我以爲你很尊敬你的老師。”華拓無聲地看了眼安泰的照片,笑容帶着自嘲:“老師活着的時候,我總喜歡和他爭辯,現在他走了,形勢上的尊重已經沒有任何意義。”許諾咬脣,繃緊臉上的線條。她知道他說這些話爲了幫安千寵開脫,但在安泰的墳墓前,她不敢把嫉妒表現得太明顯。只是別有深意地看了眼女孩,然後讓跟來的下人點香。
她和楚辭各站一邊,叩了三拜之後,香燭插進爐子裡,眼底盈盈熱淚:安泰,我來看你了,離上次好像又隔了四年。我知道你心裡還埋怨我,但心愛是無辜的,你讓我找到她好不好?
十幾年前,許諾沒想到自己善良、軟弱的丈夫竟然會偷偷把女兒送走。她不明白他爲什麼要那麼做,到現在還是不懂。
爲了懲罰她的心靈出軌?還是報復她的狠心離開?
這樣對心愛公平嗎?他生前明明比她還疼心愛的。而爲了找女兒,她幾乎瘋狂地尋遍了他的朋友,問了所有能問的人,卻始終得不到一點消息。
她也懷疑過他那些朋友是不是因爲恨她,所以不願意透露心愛的消息。但是十多年過去了,派去監視那些最有可能藏心愛的朋友的人,還是沒有一點好消息傳來。
炙熱的淚水順着風韻猶存的臉頰滑落,她的哭聲漸漸溢出來,摻着風聲,顯得異常淒涼。
楚辭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許諾順勢靠在了他的懷裡,而華拓僅是冷眼旁觀。
他當然猜測得出許諾哭什麼。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不公平,狠心拋棄了之後又後悔想要,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
一道清明的視線注意着男人臉上的表情,柳眉微皺,眼底露出迷惑。她怎麼覺得他在冷笑?
許姨來的前一刻,他明明十分悲傷,但這個時候的他,卻冷得讓人打顫。嬌軀不由地靠近他,安千寵很想把他身上的寒氣暖化,照片裡的叔叔應該很希望看到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華拓吧?
女孩的貼近讓他瞬間清醒,帶着寒意的眸子逐漸消失,緊握的拳頭也鬆開了。他當着許諾和安泰的面樓主了她的腰,表情淡然卻嚴肅。
這是他對安泰的承諾,用一輩子去照顧他的女兒,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而他也在這一彌補的過程中,漸漸愛上了她。
華拓和安泰之間的關係是複雜的。
他們亦師亦友,外人面前師生相稱;私底下的關係更像兄弟,知己,所以儘管相差十來歲,卻直接呼喚對方的名字。
如果不是他一時迷戀上漂亮的許諾,也不會造就今天的悲劇。雖然迷途知返,但悲劇還是釀成了。
如果有一天千寵知道真相,會原諒他嗎?
每次面臨這個問題,華拓都自動逃避。他也有弱點,並非真那麼堅強,沒有任何害怕的東西。
就因爲這樣,他才寧願讓安千寵恨她,也不想她進到社會裡。他的朋友很多,但仇人更多,誰都預料不到下一刻的事情,就算他前一刻信誓旦旦能保護好她。
“千寵,走吧。”華拓衝着墓碑照片上的人鞠了一躬,然後帶着安千寵轉身往小車停靠的地方走去。他的腳步很慢,很沉重,像是灌了鉛似的。
她回頭看了眼,視線和楚辭相對,他微笑地點頭,她斂下眸子,轉身離開了墓地。
s城並不繁華,但才氣很重。
很多畫家名人,都是從這裡走出去,走向國際,走向世界的。
小轎車行駛半個多小時,在她眼前出現的,是一棟老舊的小樓房。日久年休,樓房外長滿了苔蘚,藤蔓也爬上了二樓的窗戶,她突然駐足,腦海中某個畫面與之交錯,但隨之而來的是刺痛感。
華拓見她捂着頭,目光瞥了眼小樓房,立即明白什麼。他輕摟住她的身體,溫聲安撫:“不要亂想,這樣的屋子南方很多,只會讓你陷入記憶錯亂而已。”她聽話點頭,視線緊盯着眼前的小樓房,那段記憶卻和眼前的建築重疊了。心尖一顫,她覺得腳底像踩空一樣,空蕩蕩的。
或許真像他說的,這樣的建築物這邊很多。
她腦子裡殘留的影像,或許只是和眼前的相仿而已,畢竟腦子裡的畫面已經是十年多前的了。
腳底跨進小樓房的大門,一股更加濃重的熟悉感襲來,她驚慌地看着裡面的擺設。彷彿在左邊的角落看到這樣一幅畫面——一名五六歲的小女孩蹲在牆角,一雙清澈的眸子,害怕地看着爭吵着要離婚的父母,她不敢吭聲,不懂他們爲什麼要離婚,也不敢問。
然後她看到媽媽跪下求爸爸讓她走,她說她愛的是……是誰?安千寵痛苦地捂着頭,那個名字呼之欲出,她卻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來。
“千寵!”耳邊拂過男人焦急的喊聲,她的眼前逐漸變白,沒多久便陷入了深沉的昏迷。
醒來時,人已經在s城的酒店。混沌的望着眼前替換的場景,她突然從牀上跳坐起來,人也精神了。
“少爺?”她低喚一聲,拉上窗簾的房間黑漆漆的又很靜,看不到人,但她熟悉他身上的氣息,知道他在。
“醒了?還有哪兒不舒服?”站在窗邊的男人逐步靠近她,然後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幽暗中,一雙黑眸顯得特別悽薄。
他們之間難得那麼祥和的氣氛,她應了聲,臉紅地伸手摟住他的腰,然後把腦袋靠在他堅硬的胸膛上。
已經不是她第一次這麼主動,但每回都讓他感到心悸,反而有些茫然。等待了十多年,在他想絕望的時候,她這麼安靜而乖巧地靠在他懷裡,是做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