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東漢末
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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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修閉目垂簾,一動不動,恍若未聞,有如老僧入定。
袁徽見他無動於衷,眼中閃過一絲蕭索,她停了片刻,語氣忽然變得堅定起來,也多了幾分冷漠,幾分凜冽:“我是將死之人,本不當打擾將軍,奈何有一事不明,要請將軍指教。此處僅你我二人,望將軍能不吝解答,讓我能死得心服口服。”
劉修眼皮一擡,輕聲笑道:“這就是你所謂的秘密?”
“不錯,我如果不這麼說,陛下不會讓你見我。”袁徽無聲的一笑:“人總是有好奇心的,而陛下的好奇心更比別人強一些,難道不是嗎?”
“好奇心並不是壞事,某種程度上來說,好奇心是人類由愚昧走向文明的種子。”劉修淡淡的一笑,“人對天好奇,所以有天文,人對地好奇,所以有地理,人對萬物好奇,故有博物之學,人對人的身體好奇,故有醫術,人對人的思想好奇,故有權謀。好奇心並不是壞事。”
袁徽腫脹的眼皮抽了抽,被劉修說的話吸引得一時失神,過了片刻,她才搖搖頭:“將軍的話很有深意,可惜我時日無多,不能聽你的教誨。我想請教的是,當是之時,你如何能鎮定若是,莫非你開始就知道這是個圈套,抑或者,這本來就是你設置的圈套?”
“袁姑娘爲什麼這麼說?”
袁徽無聲的一笑:“我本來不明白,可是坐到這裡,獨居一室,自知求生無望,唯有此疑問不解,冥思苦想。忽然發現了一些疑點。”
“說來聽聽。”
“首先,將軍的父母失蹤多年,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陛下要用這個理由賜你自盡的時候,他們出現了,而且時間準得讓人咋舌,如果不是預先安排。那這種巧合讓人無法理解。”
“也許就是天意吧。”劉修淡淡的說道:“父母與子女總是心意相通。他們失蹤,我憂心如焚,我被人陷害,他們也能感覺得到,千里趕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心意相通?”袁徽冷笑一聲:“我怎麼聽着比驗血之術更神奇呢?難道是將軍的道術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這我也說不清。”劉修聳聳肩,“你怎麼想都可以。”
袁徽伸出舌頭舔舔乾裂的嘴脣:“這件事容後再說,還是說驗血的事。將軍能如此從容,入宮隻言片語便扭轉乾坤,莫非早就知道這驗血之法有問題?我自認爲不是愚笨之人,陛下雖然對權謀並不精通。可也是心思靈敏之人,玄陽子試法之時,我們都曾親歷,都未曾看出任何破綻,爲什麼你一下子就能看穿?”
劉修忽然笑了起來。“你是想說,玄陽子是我派的人吧?”
袁徽點了點頭:“不錯,要不然。他怎麼會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又通曉聞所未聞的驗血之術?而且在我們面前的時候驗血一點問題也沒有。將軍來了,驗血就全然不通。”
劉修忍不住的笑了起來,越笑聲音越大,袁徽冷漠的看着他,根本不爲所動。劉修笑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好一陣才收住了笑聲,仍然有些控制不住笑意的說道:“袁姑娘,我現在覺得,你好象不是那麼聰明,我有些高估你了。”
“正要請將軍指教。”袁徽平靜的看着他。
“首先,我能如此從容,是因爲我心裡無私,俗話說得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你們污陷我和宋皇后,不管你們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不管你們拿出多少所謂的證據,我和宋皇后清清白白,沒有做過這樣的事,那真的就假不了,假的就真不了,我又有什麼好怕的?其次,這驗血之術,其實也不復雜,只要稍微靜下心來想一想,而不是一心想着用來害人,就可以發現其中的破綻。袁姑娘,依你的智慧,似乎不應該犯下這樣的過錯啊。”
袁徽眉頭一顫,有些不解。劉修見了,嘆惜一聲,又接着解釋道:“袁姑娘,那道士說,這有血脈關係之人,血能相融,沒有血脈關係之人,就不能相融,可是如此?”
“正是,結果也正是如此。”
“那我想問一下袁姑娘,這父子、母子皆有血脈關係,那應該是相融的了?”
“當然,當初皇嫡子與宋皇后就是相融的,所以才能肯定皇嫡子是宋皇后所生,可是皇嫡子與陛下不相融,所以才能肯定皇嫡子不是陛下血脈。”
“那好,我們且不說皇嫡子,我們說皇長子。”劉修忍不住的想笑:“皇長子是陛下與何貴人所生,那沒有問題吧?”
“沒有問題。皇長子與他們的血都是相融的。”
“那陛下與何貴人的血相融嗎?”劉修應聲問道。
袁徽張口正要回答,忽然愣住了,腫脹的眼睛突然用力睜開,眼神驚愕。皇長子的血與天子相融,又與何皇后相融,那麼天子和何皇后的血也應該相融,可是如果他們相融,就說明他們也有血脈關係,但這肯定是不可能的,否則他們就成了亂倫。
“這……”袁徽驚愕莫名:“你……你就是這麼肯定這驗血術是騙術的?”
“是啊,並不複雜吧?”劉修攤攤手:“你現在是不是也覺得這非常簡單。”
袁徽驚得說不出話來,的確非常簡單,這個道理簡單得是個孩子都能明白,可是爲什麼當時她就被騙住了,深信不疑。不僅是他,之前的袁紹、袁隗,之後的天子,都沒有發現這個其實並不複雜的問題,他們對玄陽子的道術深信不疑,歎爲觀止,卻沒有人想到這麼簡單的問題。一個人疏忽也許是疏忽,可是這麼多的都疏忽了,那其中必然有問題。
“你現在還覺得玄陽子是我派的嗎?”劉修冷笑一聲:“你應該知道的,我對這些道術一向不怎麼放在眼裡。所謂的道術,我也持存疑的態度,不肯輕信,是你們自己急於害人,亂了方寸,不反省自己,卻還要臆想什麼圈套。要說中了圈套,也是你們中了那個什麼玄陽子的圈套。而不是我的圈套。”
袁徽一時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她想不通爲什麼這麼簡單的道理她卻沒有發現,而且那麼多人都沒有發現。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們,他們對道術的接受程度要比劉修高,玄陽子所說的理論和他們的認識相符,又當着他們的面表演。一切都很正常,他們自然就相信了,有幾個人會報着懷疑的態度去分析,去發現其中的邏輯矛盾?
儒家經典裡有講邏輯的嗎?
說到底,這是整個知識階層的思維盲點,並不僅僅是袁徽。能像劉修這樣考慮問題的,不是沒有,但絕對不多。權謀更是一種博弈,而不是邏輯,所以並不是你謀略很精擅,就能考慮得很嚴密。事實上,滴骨法和合血法在後世流傳了幾百年。一直到文化昌明的二十一世紀還有人深信不疑,並不是這種方法真的多麼高明。只是絕大多數人想問題都不會理性的去思索。君不見那些熱播電視劇中滴血認親橫行?
“將軍,我犯下如此低劣的錯誤,敗得心服口服。”袁徽忽然拜了一拜,又苦笑道:“不僅我袁家不是你的對手,天下人都不是你的對手。將軍,最後的勝利者一定是你。”
“你又錯了。”劉修搖搖頭,站了起來,拍拍衣襟,準備離開,又接着說道:“最後勝利的只有公義。天子行公義,那勝利的就是天子,天子不行公義,袁家行公義,那勝利的就是袁家,如果你們都不行公義,那麼總有一個人來行公義,或許是我,或許是其他人,反正總有那麼一個人。天下從不缺英雄,沒有袁家,沒有我,也總會有另外一個人。”
“公義?”袁徽冷笑一聲:“什麼是公義?”
“公義,就是天下人的共同利益。”劉修一字一句的說道:“大漢有百姓六千萬口,世家纔多少人?天下世家能有總人口的一成嗎?沒有!可是天下世家霸佔了多少財富?說是七成八成不爲過吧?你袁家一頓飯,就能供一家五口活一年,你們覺得你們是國家柱石,我卻以你們是國家蛀蟲。讀幾本死書,會幾句子曰詩云就高人一等?你們說黃巾是蟻賊,是蛾賊,不管是蟻還是蛾,都微不足道,可是我實話對你說,不僅是張角要殺你們,我也要殺你們,天子也要殺你們,因爲不殺你們,你們就會吞掉整個大漢,然後吞掉自己。蟻雖小,蛾雖弱,聚成羣,亦足以震盪天下。前有赤眉綠林,今有黃巾,你們這些讀書人,難道就不知道以史爲鑑?”
劉修說完,一甩袖子,轉身就走。
沉思的袁徽突然反應過來,撲到木欄前,尖聲叫道:“將軍——”
“你還有什麼話?”劉修在門口停住腳步,回過頭,冷冷的說道。
“將軍,我那句話是真心話。”
劉修皺皺眉。
“我真的希望我不姓袁,不是將軍的敵人。將軍,曾經做過你的弟子,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光……”
劉修慢慢的走回欄杆前,湊到袁徽面前,盯着她的臉,袁徽淚水橫流,淚水洇開了臉上的血跡,看起來非常淒涼。劉修心中一酸,愣了片刻,一字一句的說道:“袁貴人,你這份情意,我承受不起。”他忽然壓低了聲音,幾乎是耳語一般:“袁姑娘,你如果真有這份情意,就不要再給我下套了。你這樣做,只會讓我更加鄙視你。”說完,轉身就走,腳步聲很快就消失在獄門外。
袁徽倒吸一口涼氣,手一鬆,癱軟在地。過了好半晌,她才喃喃說道:“你錯了,我是真的這麼想的。”她用力扶着木欄杆站了起來,癡癡的看了劉修消失的方向一眼:“此生無緣,如果有來生,我一定不會錯過你。”然後仰起頭,猛地撞向牆壁。
“呯”的一聲悶響,袁徽軟軟的栽倒在地,殷紅的血從她的頭髮裡涌了出來,靜靜的流淌。
隔壁響起一陣驚呼,緊接着,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史阿在前,王越在後,擡着一個步輦走了出來,步輦上坐着臉色冰冷的天子,在蹇碩的引領下來到袁徽的身前。
天子看着已經氣絕的袁徽,冷笑一聲:“這個賤人,臨死還想挑撥離間,可惜,她註定要死不瞑目了。”
蹇碩臉色有些發白,剛纔袁徽的每一句話都是一個陷阱,劉修要是有一句答錯,就會引起天子的殺機,而他也會跟着倒黴。一想到這個女子的聰明,雖然她已經死了,再也說不了一句話,蹇碩還是覺得一陣陣的心驚肉跳。他當時幾乎忍不住要給劉修提個醒,可是他身邊有王越和史阿這樣的高手,他不敢有任何舉動,否則天子立刻會取了他的性命。
德陽殿外,劉修拱着手,靜靜的等候着天子的召見。他非常疲倦,太陽穴一陣陣的脈動,可是他卻一點睏意也沒有。他背上的內衣已經被冷汗浸溼,粘粘的,涼涼的,非常不舒服。他知道他剛纔又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如果不是他耳力過人,聽到了隔壁天子刻意壓制的呼吸聲,意識到這又是一個圈套,一不小心,只怕現在就得奮力一搏,殺出宮去。他現在體力已經到了極限,快要崩潰,根本不可能力敵天子身邊的兩大劍客,更何況宮裡還有數百虎賁、羽林郎,就算他再能打,今天也要死在這裡。
張讓快步走了出來,滿面笑容的說道:“將軍,陛下說,你不用再見他了,回家好好休息,陛下會再給你旨意的。”
劉修擡起頭,茫然的看着張讓:“陛下不想聽聽袁貴人所說的秘密嗎?”
張讓樂了:“她能有什麼秘密,她不過是想找個藉口,見將軍一面罷了。將軍,你先回吧,陛下對她的那點詭計一清二楚,從來沒有相信過她。”
劉修鬆了一口氣,露出充滿倦意的笑容,舉起袖子掩着嘴,打了個哈欠:“那就多謝張常侍了,我真是有些困了,腿都有些發軟,恨不得現在就躺在地上睡他個三天三夜。”
張讓笑盈盈的道:“那我安排幾個人送將軍回去休息吧。”他直起身子,衝着旁邊的郎中們喝了一聲:“你們幾個,過來!找個步輦來,送衛將軍回府。小心侍候着,有什麼閃失,剝了你們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