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縱立馬於樑渠山頭,看着喊殺聲震天的於延水畔,嘴角微微上挑,終於露出了這些天來難得一見的笑容。
夏育落網了!就算爲了不讓夏育起疑心,裂狂風不會對輜重營的將士露出口風,會造成一定的傷亡,但是裂狂風有一萬兩千人,足以頂住夏育的第一波攻擊,然後憑藉人多的優勢纏住夏育,並逐漸把局面扭轉過來,將夏育圍住。有夏育在手,他們不僅可以換回風裂,而且可以向劉虞施壓,而夏育經此一敗,再也不會有機會重掌北疆兵權,鮮卑人從此少了一個強硬對手。
槐縱由衷的承認,夏育是一個很難纏的對手,當初他在北地時就不甘心於據城而守,屢次出擊,將襲邊的鮮卑人打得狼狽不堪,這次他親自出馬圍攻寧城,沒想到夏育居然布出一個攻守兼備的陣勢,在城外佈置了幾百人,就將他們打得束手無策,最後連竇歸都戰死在城下,也讓從來沒有吃過敗仗的槐縱灰頭土臉,顏面盡失。
如果不是風雪從城裡帶回來了半真半假的消息,讓槐縱從中看出了夏育已經難以支撐,這纔將計就計,將夏育引出城,在野戰中予以殲滅,寧城一戰將是槐縱有生以來最大的恥辱。
直到夏育出現在塞外以前,槐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計策真的成功了,畢竟他的計劃如果想要圓滿,只能寄希望於夏育出城追擊,如果夏育滿足於守住寧城,根本不出城,那他們這一計最多隻能算完成了三分之一,最終還是個敗局。
這三天時間是對槐縱最大的煎熬,他一直找不到夏育的蹤跡,同時爲了隱匿行蹤,他也不敢派人深入漢地,只能在塞外耐心的等候着。他估計夏育如果追擊,一定不會在一開始就發動攻擊,他會等到裂狂風失去警惕才動手。
這個時機,應該是在出塞之後。
這是一場雙方勇氣和耐心的較量,在謎底真正揭開之前,誰也不知道誰是贏家,但是現在槐縱知道,他是最後的贏家。漢人有句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現在裂狂風是蟬,夏育是螳螂,而他就是那隻最後的黃雀。
他的任務不是和裂狂風一起圍殺夏育,而是堵死夏育逃跑的路。夏育不會貪心到企圖全殲裂狂風,他只會一擊而走,而等他心滿意足的想退回邊塞時,槐縱就是刺入他心臟的致命一箭。
就和下棋一樣,在夏育看來,他抓住了裂狂風放鬆警惕的那個破綻,而在槐縱看來,這其實就是他爲夏育佈下的一個陷阱,一個足以讓夏育信以爲真的陷阱。雖然這個代價不小,但是爲了抓住夏育,換回風裂,他們可以付出更大的代價。
最後的贏家,只能是我槐縱。槐縱聽着遠處隱隱約約的號角聲和戰鼓聲,擡起頭,看着陰沉的天空,輕輕的吐出一口氣。快要下雪了,我收穫了下雪前的最後一個獵物,不虛此行。
“大人,漢軍擊破牛頭部落輜重營,他們用火把將牛羊全部趕下了於延水。”
“大人,漢軍擊破了牛頭部落的中軍前鋒,現在正和鐵狼所部作戰……”
“大人,漢軍擊敗了鐵狼,裂狂風豪帥帶着中軍主力迎上了去了……”
一個接一個飛馬而來的斥候將消息報告給槐縱,然後又飛馬而去。
槐縱的眉頭輕輕一挑,漢軍的戰鬥力的強悍有些出乎的意料,不到兩千人的漢軍騎兵居然接二連三的打敗了鮮卑人的兩次反擊,最後逼得裂狂風親率主力上陣,夏育果然有一套。
他想起斥候報告說,夏育所率的騎士不僅人人披鐵甲,而且手持長戟、長矛等長兵,不由得搖了搖頭,既羨慕又奇怪。羨慕的是漢人在鍊鐵和制甲工藝上的先進,財力的雄厚,兩千人居然人人披鐵甲,這樣的實力在草原上絕無僅有,就算是彈汗山王庭負責保護大王的最精銳的衛隊,也不過是五百人披甲,槐縱身爲王子,戰功赫赫,身邊也只有五十個貼身衛士披鐵甲,夏育的騎士居然全部披甲,這不能不讓人眼紅。奇怪的是,夏育的手下居然全部帶有長兵,難道夏育所率的這支騎兵居然全是百裡挑一的勇士?
槐縱不敢相信,就算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鮮卑人,能夠騎射很正常,但是手持長兵戰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是單手使用長兵器,其實並不比用戰刀更方便。
兩千全部披鐵甲,用長矛的騎士,戰鬥力高出一倍甚至兩倍,倒也是可以理解的事。這次裂狂風要吃苦頭了,槐縱心中暗笑,當然了,只要抓住夏育,分了那些鐵甲,裂狂風就不吃虧。
“大人,漢軍支撐不住了,裂狂風豪帥開始反擊了……”
“大人,漢軍開始脫離戰陣,向我軍方向撤退,裂狂風豪帥正在追擊。”
槐縱笑了,雖然有些意外,但是戰局還是向他預料的方向發展了。他輕提馬繮,走向預設的陣地。戰馬有些不太習慣腳下的山道,猶豫了一下。槐縱皺了皺眉,看着胯下這匹花斑馬,有些懷念原先那匹跟着他出生入死有大紅馬,隨即又想起那匹馬現在已經被劉修搶走了。
劉修在哪裡?
槐縱忽然一驚,飛揚的心情有些不安起來。幾天前,他正是從出城的漢人中發現了黑翎衛,覺得劉修可能在其中,這纔給夏育設下了陷阱,現在夏育果然落入了圈套,他卻有些不安起來,劉修出城而去,最大的可能就是聯繫在外面遊擊的上谷烏桓,自從蹋頓被他擊破以後,遄結等人就不見了蹤影,槐縱本來已經不再關心他們,可是一想到劉修現在和他們在一起,他便莫名的有些擔心,就好像完美的計劃出現了不可預知的破綻一樣。
他在城外,未必就能知道夏育在想什麼,槐縱安慰自己道,可是心裡還是有些不踏實,他立刻叫過負責斥候的小帥,讓他將剩下的斥候全部撒到四周的山林中去。小帥雖然有些不解,可是沒有問什麼,立刻照辦,幾十騎立刻衝出隊伍,消失在四周的山谷叢林之中。
“準備!”槐縱看着遠處飛奔而來的斥候手中的小旗,心臟猛跳起來:夏育向這個方向逃過來了。他輕喝一聲,摸了摸腰間戰刀的位置,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轟隆隆的馬蹄聲從山谷的那一頭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在山谷中來回震盪,漸漸的有如雷鳴一般。伏在兩側山坡上的鮮卑人都屏住了呼吸,豎起了耳朵,眼睛死死的盯着山谷。
一杆大旗衝出了山谷,有些散亂的漢軍騎士陣形突然出現在山谷中,如潮水一般奔騰而來,急促的馬鳴聲在山谷中轟鳴。
“吹號!”槐縱大喝一聲,飛馬向山下撲去。親衛們緊跟在他的身後,號角兵舉起了掛在脖子上的牛角,鼓起了腮幫子,用力吹響。
“嗚——嗚嗚——”
沉浸在喜悅之中的夏育心神劇震,驚駭的擡起了頭,看向前方突然涌現出來的鮮卑人,眼中露出了恐懼。他原本很開心,趁着鮮卑人散開陣形的時機,一擊而中,用準備好的火箭將受驚的牛羊大部分趕下了河,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擊破了倉促反擊的輜重營。裝備了馬鐙和鐵戟、鐵矛的戰士一個個如虎添翼、驍勇無比,在非常短的時間內就擊穿了裂狂風組織起來的第一波反擊,在他們的長兵面前,揮舞戰刀的鮮卑人根本沒有什麼反抗的機會就紛紛落馬,他們雖然英勇,但是不管他們怎麼揮動戰刀,也無法越過那一丈多的距離傷及漢軍騎士,只能被動挨打,全無還手之力,在第一時間就被打懵了。
夏育一鼓作氣,隨即又擊破了鐵狼率領的第二波反擊,鐵狼的神射給他造成了一些麻煩,有幾名騎士被他射中落馬,但也僅僅如此,身着鐵甲的漢軍騎士根本無視鮮卑人的箭陣,除非戰馬中箭太多,或者被命中要害,否則就算挨兩箭,漢軍騎士也不會有什麼事,夏育的鎧甲上中了十來枝箭,也不過是皮肉傷而已,夏育就像是擼去雜草一般將箭枝拔掉,扔在一旁,繼續一往無前的衝鋒。
衝,向前衝,以最快的速度向前衝。
夏育身先士卒,率領着親衛營衝殺在最前面,以他爲首的一千多騎士猶如一隻銅鍭飛蜚矢,犀利無比,所向披靡。夏育打了這麼多年仗,從來沒有這麼酣暢淋漓過,裝備了馬鐙的漢軍全面壓倒了以騎射稱雄的鮮卑人,打得他們節節敗退。
夏育一口氣衝破了鮮卑人的兩波反擊,直到遇上裂狂風親自率領的中軍纔算遇到了真正的阻力。這三千中軍戰力最強,準備的時間也最長,當夏育衝過鐵狼率領的隊伍之後,裂狂風已經完成了衝鋒的所有準備,氣勢洶洶的衝殺過來。
不過,夏育還是擊破了裂狂風準備得最充分的反擊,衝透了鮮卑人的戰陣,留下了一路的屍體和鮮血,超額完成了既定的目標,然後他就開始撤退。夏育不傻,他從鮮卑人反應的速度上已經覺察到了危險,他在算計鮮卑人,鮮卑人同樣也在算計他,只是鮮卑人沒有想到他的衝擊力這麼強悍而已。
如果沒有裝備馬鐙和長兵,夏育相信自己就算能衝出來,傷亡也將非常驚人,身邊也不會有這麼多的騎士。眼下僥倖得手,他沒有必要把這些部下全部葬送在鮮卑人手中。夏育雖然自信甚至有些驕傲,但還沒有自負到相信僅僅以這些人就能擊敗數倍於已的裂狂風。
如果上谷和漁陽的突騎也在他的手中,那還差不多。
夏育帶着一絲遺憾,開始撤退,他並不慌亂,且戰且退,只要退進長城,他就安全了。但他沒有想到在離長城不過數裡的地方,居然還有鮮卑人的伏兵。
看到悠長的號角聲,看到從山波上衝出來的鮮卑人,夏育這才感到了真正的危險。
這果然是一個陷阱,自己僥倖從第一個坑裡跳了出來,卻還要面對着第二個坑。
槐縱,一定是槐縱的計謀。夏育有些後悔,我小看了這人在草原上叱咜風雲的年輕胡人。
夏育在短暫的懊喪之後,立刻舉起了手中的長戟,縱聲長嘯:“衝過去——”
緊跟其後的鼓手敲響了小鼓,急促的鼓聲將夏育的命令傳到每一個戰士的耳中,這些戰士面對着前後夾擊的危險,不僅沒有減速,反而再次加速,他們都知道,如果不及時衝破前面的堵截,一旦後面的鮮卑人追上來,他們活着回去的可能性更小。
戰鼓有如急風驟雨,配合着同樣急促的馬蹄聲,在山谷中迴響。
“推石頭!”槐縱一聲大喝,舉起了手中的戰刀。伏在兩側山坡上的人立刻將準備好的石頭推了下來,沉重的石塊在山坡上跳躍着,翻着筋斗,帶着駭人的聲響,向谷間飛落,砸到正在急速奔馳的隊伍中,將一個個漢軍騎士撞得側飛起來,原本井然有序的隊伍頓時大亂。
“不要停——”夏育心急如焚,縱聲大呼:“衝過去!衝過去!”
他身後的騎士們雖然極力保持鎮靜,可是隊伍還是不可阻擋的亂了,受驚的戰馬再也不控制,被滾落的巨石嚇得跳蹦亂跳,隊伍亂成一團,使得後面的騎士也無法順利前進。
衝在最前面的夏育幸運的衝過了那段最危險的距離,帶着親衛營,咆哮着向鮮卑人殺去。
鮮卑人同樣咆哮着迎了上去。他們作爲槐縱的部屬,這些年來從來沒有打過寧城這麼窩囊的仗,現在有機會把罪魁禍首夏育擒獲,一個個爭先恐後、奮不顧身的向夏育撲了過來。
夏育手中長戟刺死兩個鮮卑人後,隨即被一個鮮卑人抓住了戟柲,他大喝一聲,從腰間抽出戰刀,一刀斬殺了那個鮮卑人,剛想抽回鐵戟,又有一個鮮卑人撲上來,死死的抱着戟柲不放,另一個和身撲上,揮刀直劈夏育。夏育舉刀架住,反手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戰馬卻遭到了兩個鮮卑人的猛撞,橫向側移了兩步,轟然摔倒。
“大人——”兩個親衛衝了上來,擋在夏育的面前,砍死那兩個撞馬的鮮卑人,緊接着陷入五六個鮮卑人的圍攻,在砍倒其中兩人後,他們也被推倒在地,幾個鮮卑人死死的摁住他們,掀開他們的頭盔,割斷了他們的脖子。
雙方殺在一起,不斷的有人倒下,隨即又有更多的人撲上來。
漢軍縱馬衝過幾十步後,終於被悍不畏死的鮮卑人攔了下來,戰馬失去了速度,他們有的騎在馬上用長戟刺殺敵人,有的下馬步戰,雖然處境不佳,卻毫不畏懼,牢牢的護住夏育,組成突擊陣形,不斷的向前突破,希望能衝破鮮卑人的阻攔。
夏育大聲呼喝着,不斷下達攻擊的命令,調整攻擊的方向。他經驗豐富,身邊又是跟隨他多年的親衛,不僅武技高強,對他意圖的領會也非常準確快捷,在他的指揮下,越來越多的戰士聚集起來,頑強的向前突進。
漢軍雖然被包圍了,但是他們有精良的甲冑和武器,有嫺熟的陣形,有豐富的戰鬥經驗,還有夏育這樣臨危不懼的悍將,並不因爲被包圍而慌亂,士氣依然高漲,他們大聲呼喝着,將一個又一個鮮卑人砍倒在地。
槐縱騎着站馬,在十幾步的土坡上冷眼看着這一切,漢軍的強悍固然超過他的估計,卻不能讓他感到驚訝。他早就知道和攻城一樣,鮮卑人在步戰方面不如漢人,所以他特地選擇了這麼一段狹窄的谷地,佈下了非常厚實的陣形,夏育的面前有足足一百多步的堵截,他們就是再勇猛,也不可能衝破這麼厚的陣形,最後只能耗盡了體力和勇氣,被他和裂狂風前後夾擊,困死在這山谷之中。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別讓夏育戰死,他要他活着,他要用他去換風裂。正因爲如此,他纔沒有下令射箭,一方面是漢軍有堅固的鐵甲,鮮卑人的箭陣對他們作用不大,那一方面也是擔心射死了夏育。要不然的話,他只要讓人推幾十塊石頭下來,就足以讓夏育死無全屍。
這樣也許要多死幾百個人,但是能換回風裂,也是值的。槐縱靜靜的看着被困在中間的夏叉腰,嘴角挑起了冷笑。
夏育也看到了槐縱,可是他現在沒空想太多,他要做的就是在士氣和體力衰竭之前殺透鮮卑人的攔截,衝出去,這樣纔有一線生機,如果不能及時衝破槐縱的堵截,等後面的裂狂風追上來,他就沒什麼機會了。
看着眼前似乎殺不遠的鮮卑人,夏育的心不住的往下沉,他們已經戰鬥了半天,現在只是鼓起餘勇奮力搏殺,一旦這股氣竭,士氣將一落千丈,隨時可能陷入崩潰。他看了看山谷的西端,那裡已經聽到了喊殺聲,看樣子裂狂風的前鋒已經追到了,被亂石阻住的屬下正在攔截。他又看看山谷的東端,那裡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夏育有些焦躁起來,沒有援兵,他根本沒有料到槐縱會在這裡埋伏,所以沒有準備任何後手,現在事起倉促,又哪裡會有援兵出現呢。他看着面色冷漠的槐縱,忽然想到,如果劉修帶着烏桓人來援,那就好了。
夏育靈機一動,大聲吼道:“不用慌,再堅持一陣,劉修他們就要來了。”
久戰力疲的漢軍士卒一聽到劉修的名字,突然升起了希望,劉修輝煌的戰績在寧城已經是一個傳奇,任何一個戰士都對他的武技和勇氣佩服得五體投地,忽然聽說他要來救援自己,頓時充滿了信心,耳邊似乎已經響起了援兵到來的戰鼓聲。
槐縱冷笑一聲,隨意的轉過頭向東看了一眼,眼神忽然一凜,身體頓時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