澺水從新蔡城北流過,在城東不遠處匯入汝水。新蔡的地形,劉修早就瞭然於胸,他下令將一萬五千騎兵分成兩部分,分別在澺水北岸和汝水南岸設下阻擊陣,防止城中的潰兵流竄和平輿方向的援軍,然後將新蔡城圍住,鑑於新蔡的特殊地形,他只包圍了東面和西面。
大營紮好,劉修召開最後一次戰前會議,安排攻城人選,話沒說幾句,關羽站了起來,沒別的要求,我要先登。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的用詞,是先登,而不是首戰。坐在他旁邊的華雄先笑了起來,拉拉他的袖子:“雲長兄,不用這麼急嘛。”
關羽看看四周,也覺得自己好象是有些急了。不過他沒有坐下,而是向在座的將軍們拱拱手,用商量的口氣說道:“諸位,你們都是追隨將軍多年的,不管多少,總打過不少仗。可是我率領的重甲士枉稱將軍麾下最驍勇的戰士,卻一直在洛陽看家護院,這好刀不用也會生鏽,請諸位高擡貴手,就把這小小的新蔡城讓給我磨磨刀吧。”
衆將大笑,段煨大叫道:“諸位諸位,我說句公道話啊。”
“你這廝有什麼公道話好說。”華雄笑罵道。
“你看你說的,我今天是真心想替雲長說句公道話。”段煨一本正經的說道:“我在北疆追隨將軍征戰的時候就認識雲長了,不瞞你們說,重甲士的確驍勇。雲長呢,他的本事你們也見識過了,我段煨是服氣的。爲了大王的安全,他一直在洛陽,少了許多征戰的機會,這心裡有點急也是正常。我們就把這次機會讓他,好不好?”
衆將看看關羽。又看看段煨,關羽也懇求的看着他們,段煨衝他們擠了擠眼睛。華雄首先會過意來,站起身,拍拍手道:“好。既然如此,我也沒有意見,讓雲長首戰。”
麴義等人也會過意來,七嘴八舌的表示不與關羽爭了。關羽心情大好。他剛坐下,華雄又拍拍他的肩膀:“我說雲長,我們夠意思吧?”
關羽眉開眼笑,連連點頭:“多謝多謝。”
“應該的,應該的。”華雄一本正經的說道:“不過,這狼多肉少,大家都得分一點。新蔡城讓你首戰了。這其他的,你可不能再爭了。”
“其他的……”關羽還沒說話,麴義一個箭步竄了過來:“對,你可不能吃獨食,要不然就犯了衆怒了。你們說是不是?”
那些人強忍着笑。異口同聲的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吃獨食是不仗義的。”
關羽這才恍然大悟,騰的一下子跳了起來,指着衆將罵道:“你們……你們這些……”他一拍腦門,大叫一聲:“唉呀。我關羽久不經戰陣,一時着急了,着急了,竟上了你們這些豎子的當。”
衆將轟堂大笑。
“嘻嘻,關叔上當了。”劉和坐在劉修身後,捂着嘴偷偷的笑道:“阿爹,你手下的將軍們都是好戰份子啊,怎麼打仗還搶着上的。”
“真正的好戰份子還不在這裡。”劉修很無語,“那個人如果來了,恐怕連你關叔都要讓三分。”
“你是說鈴鐺賊嗎?”
“你也知道鈴鐺賊?”
“嗯哪,我聽駱道長他們說的。”
在吵吵鬧鬧之間,關羽得到了首戰的權利,第二天一早,早飯過後,大軍出營列陣。一百多輛弩車在長矛手的掩護下推到了城下,厚實的木板後,光着膀子的上箭手搖動巨大的輪子,拉緊一根根弓弦,一塊塊裝滿了箭的木板被卡入槽位。在他們的身後,攻城士卒排成整齊的隊伍,熱烈的目光注視着城牆,就像是看着心愛的禮物。
在無數的攻城車之間,有幾輛看起來不怎麼起眼的車靜靜的立着。這幾輛車看起來和其他的攻城車沒什麼區別,上面是三角形的木頂,覆蓋着生牛皮,木頂下是一個架子,上面架着一根和手臂差不多粗的管子,不過這根管子並不長,又沒有攻城槌那麼粗大,黑乎乎的,看不出有什麼用。
劉和穿着一身合體的甲冑,按着一口劍,既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的站在劉修身後。劉修高坐在指揮車上,平靜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新蔡這樣的內地縣城城牆也就是一丈到一丈五尺高的樣子,軍事作用非常有限,對於征戰多年的他來說,這樣的縣城根本就不堪一擊。不過袁隗對新蔡城很看重,他在這裡安排了五千多人,全是征戰多年的精銳。這從城牆豎起了木牆就可以看得出來,守城的將領絕不是普通的縣令。
不過,再有經驗又如何,還能比他手下的那些悍將經驗豐富嗎,更何況他經營多年的工學院在得到黃承彥這個精通墨子機關術高手之後,攻守器械方面的能力又有了大幅度的提升。
“丫頭,小心看着,待會兒會比較血腥,你要有心理準備。”
“嗯。”劉和用力的點了點頭,握緊了手中的劍柄。她雖然一直跟着駱曜、王稚學習劍術,但是沒殺過人,甚至連血腥都沒見過,這次硬被劉修拉到戰場上來,她心裡非常緊張。
“開始吧。”劉修擺了擺手,孟達躬身領命,揮動手中的彩旗,將命令傳了出去。
戰鼓聲響了起來,緩慢而沉重,像是不堪重負的老牛拉着一輛大車。低沉的鼓聲如雷春雷一般隆隆滾過,涌上城頭。隨着鼓聲的節奏,城下發出一聲聲厲嘯,緊接着,弩車開始集射。
“嗡”的一聲悶響,大地似乎都在顫抖,密集的箭雨如同不祥的羣鴉,撲上了城頭。城牆上響起了急促的戰鼓聲,一面面盾牌樹了起來。一張張弓舉了起來,城牆上安置的守城弩也開始發出厲嘯,像長矛一樣的巨箭呼嘯着,向城下的陣地射來。
劉修面無表情,他拿起案上的千里眼,遞了一隻給劉和,自己拿起一隻。打量着城頭的防守情況。現在只是開始,不過是試探雙方的虛實,待探明瞭大家的實力之後。真正的博殺才會開始。
劉和舉着千里眼,看到攻城的陣地中有一個戰士被城上射下的巨箭射中,巨箭穿射了他的身體。矛頭一樣的箭頭從後背刺出,幾乎刺碎了他的胸口,血花飛濺,戰士被巨箭帶得向後連退幾步,倒在地上,抽了幾下,就不動了。他旁邊的戰友卻無動於衷,只是漠然的看了一眼,就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城牆上。
劉和的心猛的抽了起來,她放下了千里眼。捂住了眼睛。
“丫頭,再看。”劉修似乎看到了她的舉動,冷漠的說了一聲,繼續打量着城頭的動靜。他一邊看一邊說道:“這些雖然殘忍,卻是面對面的廝殺。都是光明正大的,你一箭來,我一箭去,看起來血腥,卻不卑鄙,勝得光榮。敗的也無悔。”
劉和伸手掩着嘭嘭亂跳的心口,覺得有些口乾舌燥,她啞着嗓子說道:“阿爹,我……我不想看了,全是血。”
“真正的勇士必須敢於面對鮮血,逃避只是怯懦的表現。逃避不會讓流血停止,反會讓自己的血流得更快。”劉修轉過身,憐惜的看着驚恐不安的劉和:“在戰場上,越是怕死,越是死得快,反倒是不怕死的,活下來機會更大。”
“我……我不想殺人。”劉和緊張的閉起了眼睛。她後悔極了。雖說她的父親是能征善戰的將軍,可是她從來沒有見過殺人,她一直覺得打仗是有趣的事,要不然關羽怎麼會天天唸叨着要去打仗呢。她最喜歡的事,就是聽到父親又有捷報傳回來了。這次劉修把她帶在身邊,她非常興奮,一是難得的和父親朝夕相處,二是可以親歷戰場,看到那些英勇的戰鬥場面。
可是她沒有想到,原來戰爭這麼殘酷,這纔剛剛開始,就有好幾個人死了。
“不想殺人是對的,可是你也要能保護自己,不被別人殺。”劉修堅決的拉下劉和的手,伸手抱着她的臉,把她的頭扭向越來越激烈的戰場。“只有懂得死亡的殘酷,才知道生命的珍惜。”
劉和緊緊的靠在劉修身上,兩條腿顫抖着,幾乎站不穩身子,她想閉上眼睛,可是卻不敢,只得用發抖的手重新舉起了千里眼。
入眼的場面更加血腥,被箭射死的已經不是幾個,而是幾十個,幾百個。
劉和再向城牆上看去,她看到了更加殘酷的場面,一面面木牆被拋石機投出的石塊摧毀了,弩車射出的箭雨鑽入了防守的空隙,將城牆上的士卒射得東倒西歪,每一陣箭雨過後,城頭就像是被暴雨鞭打過的莊稼,總會稀疏許多。
城角的守城弩已經不再轟鳴,安放守城弩的位置被拋石機集中打擊之後,巨大的弩架已經破碎,幾具屍體橫七豎八的伏在四周,就連角樓都被打得殘破不全,根本看不到活動的人影。
原來戰爭是這樣。劉和顫抖着,淚水奪眶而出,沿着嬌嫩的臉龐滑落,在尖尖的下巴積聚成一股苦澀的清泉,滴在剛剛有些鼓起的胸口。
“阿爹,關叔開始攻城了。”劉和的目光緊緊的盯着開始奔跑的關羽,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城頭突然飛出一支巨箭,洞穿了關羽的身體。從她記事起,關羽就是她的守護神,感情之深,不亞於她和劉修之間的父女之情。以前只知道關羽勇猛無敵,覺得他在戰場上是無所畏懼的,可是今天見識了戰爭的真面目之後,她意識到,沒有人在戰場上是真正安全的,關羽也不例外。
“嗯。”劉修揹着手,掃視着整個戰場:“阿爹能有今天,就是這麼拼出來的。”
劉和一震,忽然轉過頭,仰起頭,看着劉修:“阿爹,你身上的傷……也是這樣來的?”
“那些都是小傷,真正的傷在這兒。”劉修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微微一笑。
劉和屏住了呼吸,她想起來了,劉修的身上也有很多傷,胸口就有一個,離心臟不遠,前面一個疤,後面一個疤,她曾經很好奇,現在她明白了,那是個貫通傷,父親能有今天,絕不是什麼幸運所致,他是無數次面對生死,纔有今天的權勢。
“阿爹,我懂了。”劉和咬咬牙,泣聲道:“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我知道你會懂。”劉修伸手攬住女兒的肩膀:“阿爹不是要你去殺人,阿爹只是想對你說,我們有今天不容易,不能輕易就被人殺了,不管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