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亭東十里,一個小土丘的下面,人影幢幢,混雜着戰馬的噴鼻聲和武器相碰時的撞擊聲。
曹操眉頭緊皺,目不轉睛的看着眼前滿頭汗水的斥候,不時的揮揮手,趕走一直在耳邊嗡嗡作響的蚊子。雖然已經是深夜,可是一縷縷汗水還是從他的鬢角不時的流下。盛夏雖然已經過去了,秋老虎卻還在肆虐,縱使是夜裡,頂盔貫甲還是一件讓人很難忍受的事。
不過曹操現在顧不上這些,他剛剛接到了消息,烏桓人、鮮卑人的大營現在正亂作一團,火光大起,廝殺得正激烈。
曹操很意外。
趕到陳留之後,曹操就預料到袁紹會全力以赴的奪回陳留,保住自己的生命線,而最好的辦法莫過於用騎兵突襲,特別是烏桓、鮮卑騎兵,這些附從兵死多少都無所謂,反正到時候給點錢就是了,而且這些人騎術精湛,用起來比袁紹自己的騎兵要順手得多。
所以曹操做好了準備,他不想在雍丘坐等,而是和麴義想的一樣,認準高陽亭這個點早這些胡族騎兵必須要停下來休息的地方,在這個地方進行偷襲,要比明天在雍丘等他們來決戰更有利。
早在他出兵的時候,他就把虛應故事調住青州的曹仁調了回來,現在,他的身邊有一萬精騎,兩萬精銳步卒。曹仁、史渙、樂進、衛茲等大將悉數到場,夏侯惇率領兩萬步卒在雍丘靜候。隨時準備支援。
他原本是打算到凌晨的時候再突擊的,因爲那時是人睡得最深的時候,警戒當然也最弱。爲了隱蔽行蹤,他是入夜之後才摸黑行軍趕過來的,就是爲了避免被對方的斥候發現自己的計劃。
可是沒等他發動。居然另外有人殺了過來,搶了他的先。
曹操知道,如果這是真的,那些人肯定是夏育他們。夏育率領一萬多精騎伏在浪湯水西的事,他早就知道,但是他沒想到夏育敢以一萬人偷襲兩萬人。雖說是偷襲,但是風險也不小,一旦不能速戰速決。被對方纏住的話,兵力上的優勢很可能會扭轉整個戰局。
“夏育想立功想瘋了?”曹操哭笑不得。他爲了取得這場勝利,可是全力以赴,並且作好了苦戰的準備,夏育可沒有援兵啊,劉修膽子再大,也不可能放着袁紹的主力不防。跑到袁紹的後面來生事。
“無非是想搶功罷了。”曹仁淡淡的說道。他今年剛剛二十一歲,可是統兵已經有四五年,脣上淡淡的髭鬚讓他多了幾分成熟和穩重,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個剛剛行過冠禮的年輕人。
曹操苦笑着搖搖頭,唾了一口唾沫。夏育想爭功。他也想爭功,這也是爲什麼他明知兵力並沒有絕對的把握,也不想與夏育聯手的原因。打贏這一仗,全殲這兩萬胡騎,他不僅可以得到大量的戰馬,還有了足以和劉修抗鋒的功勞,彌補意外丟失濮陽的責任。接下來的戰鬥,他就可以挑選,不需要不惜代價的拼命。
“現在怎麼辦?”衛茲有些着急的問道。
“你們有什麼想法?”
曹仁不假思索的說道:“當然是殺上去,一起聯手把這些胡人全部殺掉,多少也能分一點功勞。”
曹操眯起眼睛,猶豫了片刻,把目光轉向陳登:“元龍,你覺得這樣可行否?”
陳登字元龍,是下邳人。他的伯父陳球官至廷尉,因爲和陽球一起謀除宦官曹節不成,被曹節殺了。因爲對宦官的反感,曹操主持徐州政務多年,他一直不肯入幕,直到最近曹操和劉修聯手,席捲天下大勢已成,他纔不得已進入曹操的幕府爲官。個人的喜好終究要服從家族的利益,袁紹一滅,徐州成爲曹操的勢力範圍已經毋庸置疑,再端着架子,將來對陳家可沒什麼好處。現在他在曹操手下任司馬,統領着一隻約千人左右的部曲。曹操很看重他的才能,經常就一些事諮詢他,否則像這樣的場合,是不可能有他這麼一個司馬發言的機會的。
不過陳登沒有任何意外,他只是沉吟了一下,就搖搖頭:“不妥。”
“爲什麼?”曹仁不高興的瞪起了眼睛:“難道就看着他們把胡人殺光了?”
陳登沒有看曹仁,只是靜靜的看着曹操,曹操眼神一閃,衝着曹仁使了個眼色,曹仁立刻閉上了嘴巴。陳登這纔不緊不慢的說道:“眼下還不是爭功的時候,袁紹雖說延誤戰機,可是他畢竟有八萬大軍,困獸猶鬥,不可輕視。夏育、田晏之流,不過是一介武夫,他們哪裡懂得什麼大局,爲了搶功,不惜付出重大代價,將來一定會被驃騎將軍責罰。衛將軍,你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
曹操聽得心裡舒坦,他雖然知道陳登的心裡未必就真這麼想,但從開始的不理他,到現在能奉承他,這本身就是一種進步。他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和劉修鬧翻,畢竟接下來還有硬仗要打,更何況現在和他搶功的還不是劉修,只是他手下的將領。
夏育和田晏,唉,算了,他們也征戰了多年,對穩住洛陽防線有大功,卻一直沒能升遷,這次就成全他們吧。
“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
“助他們一臂之力。”陳登話一出口,曹仁的眼睛就又瞪了起來,曹操不動聲色的擺了擺手,示意曹仁稍安勿躁。陳登接着說,現在我們退走,夏育他們的傷亡一定會很大,將來劉修知道了,肯定會不高興。可是我們衝上去,也不好,一來有搶功的嫌疑,二來夏育他們沒有準備,可能會被打亂節奏,反而危險。我們就趕到戰場旁邊,立陣助威,一來可能振奮漢軍士氣,打擊胡人的氣焰,二來萬一夏育他們有危險,我們也可以及時救援。到了那時候,夏育想必只會感激將軍,而不會有別的想法。
曹操連連點頭,隨即下令曹仁率騎兵先出發,自己率步卒隨後跟進。曹仁見曹操已經做了決定,雖然一肚子怨氣,卻也不好發作,立刻下令出發。
一聲令下,將士們打起了火把,成千上萬個火把像是突然冒出來的星海,照得偌大的一片平地亮如白晝,三萬大軍露出了雄壯的軍容,一萬精騎隨即衝出大陣,向高陽亭急馳。
高陽亭,激戰正酣。
彌加利用夏育等人衝擊蹋頓大營的時間集結了人馬,雖然沒有足夠的時間加速,只能勉強結成陣勢,但也起了不小的作用。鮮卑人將戰馬系在一起,組成阻擊陣形,弓箭手伏在後面,拼命射箭,彌加親自帶領一萬精騎退出大營,讓出了加速的空間。
夏育精於戰陣,他一看鮮卑人的動作就知道他們想幹什麼。他立刻傳令,命令田晏的步兵營下馬步戰,利用他們擅長的步兵陣勢和阻擊的鮮卑人攻擊,命令麴義率領涼州漢七營的騎士立刻脫離大陣,攻擊正在集結的鮮卑人騎卒。
急促的戰鼓聲把命令傳了出去,麴義大喜,他知道夏育這是投桃報李,把主攻的任務交給了涼州漢七營,自己和田晏去收拾那些棄馬步戰的鮮卑人了。主將自任牽制的偏師,夏育真夠意思啊。
麴義舉起了手中的弓,放聲大叫:“變陣!變陣!”
漢七營的將士聽到變陣的鼓聲,立刻脫離戰場,向右繞了個圈,原本寬厚的陣勢越拉越長,漸漸的化作雁行陣,麴義一馬當先,就是那最鋒利的雁喙,在他的身後,段煨、姜舞等人化作展開的雙翼,向鮮卑人席捲而去。
馬蹄飛舞,踩踏得塵土飛揚,還沒來得及凝結的露水被雜亂的馬蹄踢成了薄霧,碧綠的野草被踩成草汁,染綠了馬蹄,染綠了土地。上萬匹戰馬踩踏出的震顫,像一陣陣波紋,大地顫抖,像是潛伏着一條巨龍,如今巨龍醒來,爆發出雷鳴般的低吼。
麴義抽弓搭箭,箭桿上裹着的布在旁邊親衛的火把上點燃,一下子着了起來,照亮了他興奮得有些發紅的臉龐。他撒手鬆弦,火箭疾射而去,火苗被勁風吹得呼呼作響,彷彿一道燦爛的流星。
“撲!”一箭正中一名鮮卑騎士的胸口,箭矢深入,火苗立刻舔着了他的鬍鬚,他大叫着,伸手握住箭桿,用力拔出。箭頭上的倒鉤鉤下一大塊皮肉,痛得他慘叫一聲,伸手捂胸,可是被點着的鬍鬚卻被燒得捲曲,很快就竄上了他的頭髮,燒得他的臉吱吱作響。那騎士手忙腳亂的撲打着,翻身落馬。
“殺!”麴義長笑一聲,提馬撞入。
金城營的將士放聲大吼,狠狠的殺入鮮卑人的左翼。
彌加看着變陣流暢的漢軍,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他沒想到漢軍中也有這樣精湛的騎術,這可比他往常遇到的漢軍騎兵高明多了。到目前爲止,他所知道的漢軍中最精悍的騎士就是公孫瓚的白馬義從,北疆一戰,公孫瓚從檀石槐的手下逃生,雖然敗了,卻給彌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直以來,彌加都以爲白馬義從是漢軍騎士中的最巔峰。
今天,他看到了一個絕不比白馬義從弱,甚至還要強上幾分的漢軍騎士。
彌加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拼着五千人的性命不要,就是想爭取一點時間,可是對手根本沒有給他時間,反而藉助着前面戰陣遮擋視線,繞了個圈,一下子擊中他的左肋。
反應夠快,出手夠狠,比草原上的狼更像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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