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棺材四
方即真是高中時的同學,高一時整個學年就坐邊上,隔着一條走道,一轉頭就能望見他那張彷彿精美雕像般的側臉。
記得那時他就是學校裡的風雲物,什麼活動都少不了他,老師也都特別喜歡他。但私下他學生間卻並不是很得心,有些是嫉恨他的相貌搶去了所有的風頭,有些則是因爲他的脾性。
方即真這的脾性實是不怎麼好的,同那些自小家境良好且長相又好的紈絝子弟一樣,他脾氣很傲也很暴,經常將看不順眼的惡整一頓,活着高高上地指揮和譏笑別,無論對方是普通的同學還是他身邊的朋友。
但女學生們對他卻是總也無法討厭得起來的,雖然有些笨些木訥些的不止一次被他整過譏笑過,仍對他懷有一種無法名狀的好感,這好感他差勁的脾性上裹住了一層霧,所以雖然每次她們提到方即真時,總又是生氣又是無奈地嘆一口氣,但很快又會自解釋道,唉,誰讓他那麼招喜愛呢?
所幸跟他鄰桌的那一年裡沒有遭到過他任何的惡整和刻薄,想來,那是因爲始終如一團溫吞水一樣地沒有存感,所以既招不到他的好感,也惹不來他的惡感。
但也正因爲此,日後竟給惹來了一場讓刻骨銘心的侮辱。
因爲他不整亦不刻薄的那種純屬無心的行爲,當時整日對着那些漫畫小說浮想聯翩的看來,錯覺成了一種“特別”。總以爲自己對他來說是特別的,所以他纔會對特別的友善一些,有時候甚至會將他的一些貴重的學習工具借給,拿了的作業抄了後還會對展開他那極具誘惑力的笑容,對說聲謝謝。
於是和那些被他迷得暈頭轉向的女孩子一樣,陷入了一種粉紅色的,對他想入非非的好感裡。而這好感促使做了件極爲大膽的事。
那時非常流行寫信交筆友,每天傳達室裡方即真的信總是多到能堆成山,都是些同校的或者不同校的女生寄來嘗試能同他交往上的。也不知那些信他究竟看沒看過,每天總是見他捧回後朝包裡一塞,然後便繼續做他想做的事去。
於是到了情節那天,也偷偷給他寄了一封,信裡也不是把自己暗戀的心思寫得頂清楚,只是含情脈脈地誇讚了他一番,然後宛轉地跟他說,他其實並不是很多所認爲的那種樣子,其實,看來他是很善良和很可愛的。
善良……
真虧得當初會想到這兩個字。因爲後來即刻發現,他這是同善良完全沾不上邊的。他不止紈絝,還惡劣得很,因爲就第二天下午他照例收到了那些信後,也許是一眼便見到了最上方信封上的署名,於是極其出乎意料地沒將那些信塞進包,而是直接把的那封信拆了開來,課間休息時當着全班同學的面,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念了出來。
一邊念,一邊還模仿着的語氣,說話的腔調,繪聲繪色地演了起來,引來全班鬨堂大笑。
想那大概是他最早的一場表演專場,也從此令成了班裡一個天大的笑話。
有很長一段時間整日如噩夢中一般,被他們嘲笑,被他們一遍遍背誦着信裡的那些誠懇坦白的心裡話……直到後來有個男生插班進來,並公然地開始向示好,那一切才漸漸平息下來,並從此被遺忘乾淨。
而那男生便是晨昕,也就是後來的男友。
“家店改裝過了麼,剛過來時幾乎沒有認出來。”搖了下腦袋抖開那些陳舊的記憶,然後走過去將窗戶打開後,方即真望着笑道。
隨後透過房間朝客廳處看了一眼,問:“姥姥身體還好麼?”
“她幾年前已經過世了。”
“噢……”他聞言微微有些尷尬,低頭掠了下發絲,見狀笑了笑,扯開話頭道:“沒想到會這裡見到大明星,回頭給個簽名吧,也好讓拿去炫耀炫耀吶。”
“成,要多少有多少。”他一口答應,並朗朗地笑着,如熒幕裡經常見到的那種招牌式的笑。
看來時間和閱歷的確是會很巨大地改變一個的。望着他那陌生又溫暖的笑容時,不由有些嘆息地想。一邊卻又忍不住再度想起了以往的種種,就這樣錯綜複雜的感覺下,見方即真兩手朝窗框上一搭輕輕跳了進來,隨後似熟門熟路地朝客廳裡走了過去:
“啊,內部還是跟過去一模一樣啊,跟一樣幾乎都沒有任何變化。說起來,寶珠,第一次領來時看得可有趣了,從沒見過房子套着店的。對啦,姥姥那口古董鍾還的麼,後來抽空去德國轉了好幾圈,多少家上年紀的鐘錶店都找過了,就是沒找到姥姥這一款的……”
一路喋喋不休地說着,幾乎同之前弄堂口見到的那個他判若兩。片刻後便課堂角落那隻壁櫥處站定,一眼見到裡面那口紅木底座的琺琅瓷鍾,他欣喜地指了指似要過去看個仔細。卻忽地停下動作朝廚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隨後回頭問道:“結婚了麼,寶珠?”
不由一呆。
隨即望見狐狸正從那方向施施然地走了過來,臉倏的下就燙了,沒等開口便見狐狸一雙細長的眼正徑自朝方即真瞅着,片刻眉梢微挑,嘴裡輕輕嘖了一聲:“哦呀,做夢麼,居然自己家裡看到一位大明星。”
不曉得方即真有沒有聽出來,但已是把這狐精帶點兒刻薄的口吻聽得輕輕楚楚,他對那些威脅到他樣貌的男總是這樣刻薄的,這隻小心眼的狐狸。當即快步走過去想替他們做介紹,豈料狐狸再次先一步開口,自己介紹道:“是她的夥計,姓胡,名離,可以叫阿離。”
“夥計麼?”方即真轉過頭朝笑笑:“生意做得還不錯麼,連夥計也請了。”
卻是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說些什麼纔好。雖然狐狸的自介紹一點兒都沒錯,可是心裡頭總有些微微的失落,過了會兒勉強笑了笑,便聽見方即真重新望向狐狸,微笑着對他道:“是寶珠的老同學,既然這邊要工作一陣,便想給們順道介紹點生意,所以,能勞駕帶進店裡轉轉麼?”
方即真對狐狸說話的樣子令隱隱覺得有些奇怪,但一時形容不出那是種怎樣的怪法。
因而對於他的請求,原本以爲狐狸是會拒絕掉的,但出乎意料,狐狸並沒有拒絕,而是身形一轉領着方即真朝廚房內走了進去,一邊還頗有些愉悅地道:“寶珠的同學麼?原來她還能有那麼了不得的同學。吶,既然是您介紹來的生意,自然一定是大買賣,但不知道們這樣的小店能不能滿足您的需要呢。”
說罷,已是到了店內,他招呼方即真一張餐桌前坐下。
一眼便望見了那桌上都是油膩。
顯然是傑傑偷懶沒有擦乾淨,便想阻止他落座,他卻似毫不意般提了提身上價值不菲的名牌衣服,那張桌前坐了下來,隨即拿起同樣油膩的菜單看了看,頗有些意外道:“寶珠,這邊點心都跟過去不同了麼。”
“是啊,”笑笑,一邊從收銀臺處拿了塊抹布過去將那桌子擦擦乾淨:“胡離做得一手好點心,姥姥的那些實太老派,做生意麼,總也要換新才能吸引客的。”
“是麼,阿離點心做得很好麼?”方即真的目光再次望向狐狸。
“當然好了,嘗過一次的沒有不當回頭客的。”說到這個不由頗有些得意地道。
方即真微微一笑:“是麼,那客數量一定是很可觀的了。”
他這話令滿腔的得瑟一下子冷卻了下來,因爲周圍空落落的座位似作着反證。當下有些尷尬地道:“呃……淡季的話生意還是會比較冷清。”
“所以應該有比較充足的時間來完成的訂單是麼,寶珠,可不願意讓壓力過大。”
他說話可真有種讓坐蹺蹺板樣的感覺。
一會兒似乎覺得他某些方面正不動聲色地揶揄着,一會兒又覺得他似乎是討好着。於是也不知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便如他對狐狸說話的方式一樣,讓感覺有些奇奇怪怪。
直到他請求下,將狐狸剛做好的一籠桂花糕端來給他試吃,才終於明白那種奇怪的感覺是來自什麼地方。
他正襟危坐像吃西餐一樣將桂花糕擺到盤子裡,仔細看了看,又仔細聞了聞。
狐狸做的桂花糕如蜜糖一樣甜,並帶着蜜糖和桂花交織而成的芳香。吃口軟且韌,彷彿一團柔軟的玉嘴裡攪動,因而它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雪玉桂花香。
但從方即真的表情來看,卻似乎面對着一塊極其糟糕的東西,糟糕到令他完全無法將那塊糕送入口中,因而眉頭微微蹙起,雖然臉上仍帶着那溫暖而親切的笑容,他擡頭帶着那種笑容望向狐狸,略帶謹慎卻又毫無猶豫地道:“這色面和氣味真叫無法下嘴呢。雖然不是做點心的專家,但這糕那麼粘,蜜糖的氣味又搶了桂花的香,那可真是……”說到這裡欲言又止。
不知此時狐狸心裡究竟想些什麼,而則最初是非常非常生氣。
想進行反駁,但望着他臉上的神情看了一陣,卻最終什麼也沒說出口。因這神情令想起那些酒店裡最挑剔的客面對他們身旁那些令他們不屑卻又不得不保持着適當禮貌的侍應生時,所精心表現出來的態度。
不由微微嘆了口氣。
原以爲時間和閱歷能改變一個,嗯,似乎是改變了,只是同想象中的改變並不一樣,他只是從原來顯而易見的高傲和刻薄,變成了隱性的而已。
琢磨間,見他放下筷子起身朝笑道:“別介意,寶珠,這麼些年被那些不怎樣的食物弄得胃口變挑剔了而已,總得來說還尚可,所以等下會跟他們說,以後每天早餐和下午茶,們便就近這裡包下了。這場戲贊助商多,投資不少,跟他們談價錢時儘可往高了開,萬事有。”
聽着不由苦笑。
啊,果然是如坐蹺蹺板那樣,一忽兒下,一忽兒上。原本被他說得一無是處,這會兒卻又嘭地塞來一個巨大的利益。真讓不知道究竟該討厭他還是感謝他了。
因而愣原地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此時突然店門被推開,一個胖墩墩的工作員一路小跑着到方即真面前,大口喘着氣,朝他苦笑道:“真哥,真爺!原來您躲這兒,那邊都快翻得底朝天的找呢!”
“怎麼,”方即真端起茶杯不緊不慢喝了一口。“是要開拍了麼?”
“是要開始祭拜了,但是現祭拜場有好玩的事呢,所以都找過去看。”
“哦?什麼好玩的事。”
聽他這麼問,胖子一陣大笑,幾乎連氣都喘不上來:“來了個神婆,要以前這劇組待過應該知道她,她又來了,哎喲媽,正那兒跳大神,哈哈!笑死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