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棺材十九
姥姥說,當身體極度衰弱的時候,很容易會看到一些東西,那些東西都是身體很好的時候所接近不了的,它們長得像鳥,實質上是魄,失了魂卻又沒來得及進入黃泉,所以各處飄零着,遇到衰弱的氣便會趁虛過來依附。
見到那隻像貓頭鷹般的東西后,連續發了三天高燒。
燒得昏昏沉沉,彷彿身體有意識地讓規避着一些試圖逃避的東西。於是如期望般,那三天裡如一隻縮龜甲裡的軟體動物,被同整個世界所隔離開來。只是有時,彷彿看到有身邊坐着,有時候又好像看到有誰靠門口處望着,更多的時候,一直迷迷濛濛地睡着,全身骨頭好像要散了架般的痠疼,偶爾感到誰用勺子撬開嘴朝裡灌湯或者藥,但喉嚨疼得實吃不下一點東西。
第三天夜裡,睡得迷迷糊糊時,似乎見傑傑蹦到枕頭邊看。
毛茸茸的頭湊額頭上,熱乎乎的氣噴皮膚上。然後它自言自語般輕輕咕噥了句:“四十度啊喵,再下去要燒成白癡了喵……”
然後一隻手把它提了開去。
這令抗議了一下,因爲傑傑靠近時那細軟的毛令疼痛的額頭略微有些舒服。
但抗議聲幾乎比蚊子還弱,所以聽見傑傑落地後嘀咕了兩聲,隨後啪啪地跑開了。屋裡只留一個影邊上站着,難受得一邊哼哼一邊鑽進被窩深處時,他邊上輕輕踱了兩步,隨後掀開被子鑽了進來。
那一瞬背上很冷,但隨即又暖和起來,因爲貼近的那個身體毛茸茸又暖烘烘,好似放大了的傑傑。
可是感到身上更疼了,似乎每一根骨頭都啪啦啪啦地裂開,再深深刺進的五臟和血肉裡。
躺身後的是狐狸。
這三天裡,以爲他是不會再來理會的了,因爲那天晚上他鋣的房間裡看着,眼神就好象看着一個陌生。
不知道他爲什麼會突然出現那裡,也不知道他爲什麼要那樣憤怒,他一拳揮向鋣的時候就彷彿是要將他從這世上徹底抹去。
這不好。
會讓錯覺他因鋣同的糾纏而介意。
總是會這樣想入非非,稍微得到一點跡象便往更深的方向擴展,之後,除了失望,仍是失望。
狐狸意麼?
不知道。即便鋣提出要帶走,而因此被他威脅時,仍感覺不出來。
或者,不敢感覺出來。
“他說受了寒氣,他房間。”此時雖化作了狐狸的原形,但話音並未如他身體和絨毛那樣柔軟,同他均勻身後的呼吸一樣淡淡的,他對道。“他叫走時爲什麼不走。”隨後他問。
沒有回答。頭疼得厲害,心裡也疼得厲害。所以什麼也不想說,不想回答。
便聽見他又道:“會殺了自己的。”
“那活該總行了吧。”終於忍不住道。但這樣細微的聲音也不知他聽見了沒有,他身後沉默着,均勻地呼吸,均勻的心跳。
這令眼圈再次燙了起來,咬着嘴脣試圖阻止眼淚就此滾落,卻無法阻止肩膀因此而發出的顫抖。
繼而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偏此刻,聽見他輕輕說了句:“後來想想,也許跟他一起的確會更好些。覺得呢。”
“爲什麼。”悶聲問。
“畢竟曾經跟他已經生活慣了的。”
“所以?”
“所以,”他將這兩個字重複了一遍,然後道:“他可給想要的。”
“所以?”
“所以不會三十歲時還嫁不出去的,小白。”
“是麼。”這句話令絕望地吸氣,卻令淚水再也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只覺一陣哽咽幾乎要從喉嚨裡衝出,不知怎的突又變成一聲冷笑,用盡力氣以他所能聽見的音量冷冷道:“有什麼資格替決定跟誰一起呢,狐狸。”
他似乎怔了怔,隨後笑笑:“也對,確實沒資格。”
之後,好一陣他都沒再吭聲。只均勻呼吸的,因而令得周遭如此寂靜,靜到想將不斷變得更加急促的喘氣聲藏住,卻總也做不到。
便只能放棄,用力呼吸着,用力掉着眼淚,用力地全身疼痛着。
直至聽見他突兀自身後又輕輕開口道:“那野山地,是他神主大一心所喜愛吃的東西。”
垂下頭,將耳朵用力埋進枕頭裡。
“但它這世上是長不出來的。”卻又被他這淡淡一句話引去了注意。
“那樣一種小小的植物,柔弱而甜蜜,卻生長離這塵世十八道地門之外,連神仙也敬而遠之的極寒之地。”
“那是什麼地方……”下意識脫口問了句。
聽他身後輕笑,咬着嘴脣沉默下來。
“原本他不會搞得那麼落魄,”而他並未回答的問題,只慢慢又接着說道:“也見到他被弄成了什麼樣不是麼,小白。遇到他至今,可曾有見過他這樣糟糕的一副樣子。”
不語。
他再次笑了笑:“但他偏偏去爲把那東西採了來,只爲看一口一口吃着它們時的樣子。”
眼眶裡的淚再次涌了出來,用力將它們擦掉:“是麼。爲什麼要告訴這些。”
“因爲,”說到這裡狐狸的話音突地一頓,隨後,便聽他以一種更淡,更淡,淡得幾乎叫全身再次不由自主顫抖起來的話音,輕輕道:
“想要知道,他便是那個可爲神擋殺神,佛阻弒佛的。”
聽見自己喉嚨裡終於衝出一聲嗚咽。
已是不怕讓他聽見,因爲他聽見亦是枉然。
“那呢,狐狸,那呢?”然後聽見自己用着連自己都已辨認不出的聲音一疊聲地問他。手用力抓着被子,被子被的淚浸得一片潮溼。
“麼?”他微微沉默了一陣,然後笑吟吟道:“只會店裡做些點心吶,小白。”
“做點心麼?”用支離破碎的聲音問。
“嗯。”
“只會做點心的蠢狐狸。”
“只會吃點心的笨小白。”
“真是蠢死了狐狸。”最後這句話用完了所有的力量,用力咬緊了被子才令自己沒有哭出聲。
他卻似並未感覺到的任何異樣。
只那樣靜靜地躺着,以一個獸類標準的姿勢,用他細軟的絨毛貼着的身體,讓聽着他平靜到令絕望的呼吸和心跳。
“出去好麼……狐狸……”最終長長的靜默過後,以幾乎乞求的音調對他道。
他因此而將身體朝外側了側。
就以爲他真的便要離去的時候,他忽地身體一轉又朝靠了過來,直接地貼了的身上。
由此一陣發抖。
因爲他用的是他形的身體。
“算了,”然後聽見他道,依舊笑吟吟的,修長的手指掠過的頭髮,掠潮溼的臉上:“想到跟着他遲早餓死的命,不如還是繼續給當牛作馬吧。”
“滾。”哭了出來,放聲的。
如果此刻不是背對着他,想也許自己會用力地去掐死他吧,而旋即背後的溫度又更貼近了過來,他悶悶地身後笑着,即便哭得這樣糟糕,仍能笑得如此輕佻,怕也真只有這狐狸精纔可做得到。
“滾了還有誰肯給打工呢,鐵母雞,是那麼的小器。”
“快滾……”
“那,滾了。”
說着,感覺到他真的再次朝外翻了出去,幾乎是立即的僵硬了全身。
想開口留住他,卻又怎樣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只下意識猛地坐了起來,被子因而從身上滑脫,卻轉瞬被一雙手臂替代了它將身體輕輕圈住。
“捨不得要滾了?”身後又響起那狐狸笑吟吟的話音。
用力搖了下頭:“只是看到底滾了沒有。”
“那可以回頭過來看了。”
再搖頭。
該怎麼回頭?
回頭讓他看着兩隻哭得睜都已經睜不開的眼睛繼續調笑麼?
所以咬着嘴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便見他重新將被子裹到身上,隨後撥弄起一束頭髮,自言自語般說了句:“長了呢,都能綰起來了。這麼些年,幾乎都快忘了綰着頭髮究竟是副什麼模樣了。”
“……說的是寶珠還是鋣的神主。”脫口問道。
這話令他手指微微一滯。
繼而收緊了,扯得頭皮一陣疼痛,不得不朝後靠了過去,靠他肩膀上,被他堅實的手臂如枷鎖般固定那裡。“嘖,是寶珠,還是鋣的神主。”隨後他將的話慢慢重複了一遍,垂下頭,長而冰冷的髮絲垂落臉側。“覺得呢?”
“不知道,”聞着他發間那梔子花般的氣味喃喃道,“甚至都不知道究竟叫狐狸還是碧落。”
“爲什麼。”
“因爲總有一些彷彿認識了一輩子一樣的叫碧落。”
“呵……”
“所以究竟是誰呢,狐狸,還是碧落?”
他沒有回答。
插發間的手指冷了下來,身上的溫度也是。
冷冷地貼背上,冷得令情不自禁地又抖了起來。
他見狀手指用了用力,似乎想以此阻止這樣繼續的顫抖,卻叫抖得越發厲害起來,於是猛一用力將身體整個兒轉了過來,徑直對着他的方向,迫使看向了他那雙碧綠的眼睛。
眼睛夜色裡閃着微微的光亮,如他臉上的笑容一樣,無比的媚,卻無比的叫看不真切。
“唉,狐狸,好陌生啊……”不由再次喃喃道。
他頭一低一下子將嘴壓了發抖的脣上。
他好冷的嘴脣。
壓得嘴脣生疼。
隨後他將緊抿着的脣瓣冷冷地分了開來,那一瞬感到有一股極寒的東西自體內深處直衝了上來,衝至喉嚨,再經由喉嚨衝出的嘴。
然後被狐狸吸了去。
那瞬他眼裡的光更亮了,灼灼的,逼得幾乎整不開眼。
隨後身體上折磨了整整三天的疼痛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一股柔軟的暖意,自他嘴中傳遞入的喉嚨和身體。那如此愜意的暖,如他慢慢遊移身上的手指,突然意識到此刻他身上什麼也沒有穿,赤條條的,如一幅最原始而美麗的畫一般夜色柔軟模糊的光線裡坐面前。
隨後感覺他舌頭碾轉壓進了的口中,帶着股檀香般的氣息,霸道地抵開了舌頭試圖抗拒的力量,然後同它糾纏一起。
那一瞬胸口幾乎要炸開了。
分不清是驟然加劇的心跳還是那被他周身的氣息所壓得透不過氣來所使然……
而糟糕的是偏偏這個時候卻突然睡着了。
像一瞬間被一種如潮水般的睏意所吞沒,幾乎完全沒有任何招架之力,便被他那瘋狂的吻和瘋狂的睡意給奪去了全部的意識。
世上最悲哀的事,大抵莫過於此。
誰會同最招惹自己****的接吻的時候睡着呢。
。
是,是,還是。
於是失去意識的最後那刻,彷彿聽見窗外呼嘯的北風都輕輕嘆氣,很深很深的嘆氣……
“小白小白小白,”
隔天早晨,當一邊嘆着氣,一邊暗忖昨夜那一切究竟是真的還是病重所發的夢時,傑傑蹦達着銜着報紙跳到牀上,肚子上用力踹了兩下:
“那個馮導死了呢!快看報快看報!他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