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棺材二十六
張蘭家門口痛哭的,是第一次到張蘭家時所遇到的那對夫妻。
女哭得絕望到令心酸,男則一旁用力抿着嘴脣,以忍住含眼裡那搖搖欲墜的眼淚。
手裡抱着他們的女兒,臉上帶着氧氣罩,胸口起伏着微弱的呼吸。湊近了看時狠是吃了一驚,因爲上次見到時,她僅僅是臉色蠟黃,此時則是蒼白到發青,並且好像整張臉彷彿水裡被浸泡過那樣,腫脹扭曲,幾乎快要辨別不出原先的模樣。
一陣痛苦的抽泣過後,有他們身後輕聲問,究竟出了什麼事。
男未答眼淚已是跌落了下來,隨後一頭俯女兒身上泣不成聲。女經過剛纔的放縱發泄後情緒似乎穩了一些,便轉過頭,如同溺水的抓到了一點點浮萍般望着身後的衆,抽抽嗒嗒將此行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原來,上次他倆帶着生着怪病的女兒來張蘭這裡請她開過“天眼”後,一度他們女兒幾乎已經完全恢復正常,並恢復了正常的生活。可就兩週前,她卻突然再次病倒了。
這次發作得更加厲害,最初是大把脫髮,癲癇,嘔吐。最後一次劇烈的癲癇後她睡了過去,如果說當初她只是像癡呆了一樣沒有精神總也睡不醒,那麼這次卻是真正的昏迷了。
這對夫妻頓時被這突兀其來的噩運慌了手腳,趕緊將女兒送進醫院,經過ct檢查,發現她有腦積水。原打算要對她進行腦脊液分流術,但誰知入院的當夜她的情形再度惡化——她的臉開始浮腫,彷彿周身的液體一夜間開始往她臉部集中,僅僅一個晚上,她看起來就好像變成了一個大頭娃娃。
隨後不到兩天時間,她的臉便腫脹成了現這副樣子,好像溺水後被水裡浸泡了太久的屍體,若非還有一點點微弱的呼吸,幾乎同死了沒有任何區別。院方立即下了病危通知書,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對夫妻所接受的,當即他倆不顧醫院的阻攔,帶着需要靠輸氧維持生命的女兒一路趕到張蘭家,想求她再開“天眼”看一下,看看自己女兒是不是又被什麼怪東西給纏住了。
但這裡守了快半小時了,始終不見有任何來應門,往昔那些因張蘭業務的劇增而添加的保安和接待也不知去了哪裡,整棟房子裡一點聲音也沒有,隨着時間的推移,這寂靜一點一點打垮着夫妻倆那一丁點僅存的希望,因而不顧一切地這裡放聲大哭起來。
說着,女的聲音再度被劇烈的抽泣聲所哽住,邊上圍觀者有搖頭嘆息,有罵她傻,女兒都病成這樣了還盲目相信一個神婆,不如趕緊送進醫院纔是正事。
對此那女越發痛哭起來,不再理會身後的話語,轉身再度朝門上撲了過去,一邊用力敲着那扇門,一邊哀嚎:“張教授!!行行好開開門啊!!要多少錢們都出只要您能看看她!!求求您啊!!們倆夫妻都是四十多快五十的了,只有這麼一根獨苗,傾家蕩產也要救回她啊!求求了張教授!!可憐可憐們!!求求開開門啊!!
這樣一種淒厲的哭聲和乞求,邊上早有年紀大的心軟的抹起了眼淚,於是也幫着邊上敲門敲窗戶,一遍還繞到屋後去幫着叫。
儘管如此,屋子裡仍是靜悄悄的,也許那裡頭當真一個都沒有,張蘭必然是爲了最近那些紛紛而至的棘手事躲去了一個別找不到的地方,不然,她怎忍心聽一個母親外面如此淒厲地哭喊而無動於衷。
久而久之,周圍那些似乎也漸漸意識到了這一點。
於是一邊嘆息着,一邊憐憫地望着門口處這對悲痛欲絕的夫妻和那個女孩了無生氣的身影,那些漸漸低頭走散。
最後只留和狐狸,還有爲數不多的幾個原地站着,望着他們。
這個時候那對夫妻也不再哭泣,只是臉上的神情卻比之前嚎啕大哭時更加可怕。那是一種死了一般的絕望。
這樣一種絕望的神情中,女沉默着扶起身旁的丈夫,男沉默着將女兒從地上慢而小心翼翼地抱起,就這樣兩一前一後地將她抱着,提着氧氣瓶,再擡頭深深地朝張蘭那所寂靜的房子看了一眼,隨後便如同行屍走肉般慢慢地離開。
目睹此情形只覺得胸口裡一陣悶脹。
幾乎連之前家裡所發生的一切都給忘記了,只忘形地看着那兩道漸行漸遠的背影,有種難受到想哭的感覺。
好一會兒才夜風冰冷的觸覺裡恢復過來,用力吸了口氣轉頭對狐狸道:“那,咱這是要來找張蘭麼?看上去她應該不……”
話還沒說完,卻發覺狐狸並不身後待着。不由吃了一驚,慌忙四下一陣環顧,很快發現他修長的身影竟那對離去的夫妻背後跟隨着,不緊不慢,若隱若現。
“狐狸……”不知道他這是要做什麼,忙小跑着跟過去,卻見他回頭朝做了個別作聲的手勢。
隨後站定了腳步望着那對夫妻帶着女兒繼續朝前走,到轉角處轉了個彎,他便一把拉住的手朝那方向跟了過去。及至也轉過彎,見那對夫妻還前面慢慢走着,絕望令兩臉上如冰霜般麻木,因而完全沒注意到身後有跟着他們。
那樣又朝前走了一會兒功夫,也許終究是心存不甘,兩不約而同停下腳步再度朝張蘭家的方向看了一眼。
見狀狐狸徑自朝他們走了過去,到他們身旁望了望他們懷抱中的女孩,笑笑道:“這孩子病得不輕吶。”
這句話令那女一下又痛哭了出聲。
男見狀一臉僵硬地用胳膊將女孩擋住,試圖從狐狸身旁走過去,卻不料被他伸手輕輕一攔,幾乎完全沒有任何招架便被迫停下了腳步。
“幹什麼?!”當下男惱道。
狐狸再度一笑:“有病不找醫生卻找那位張博士,們夫妻倆顯然是極信鬼神說的了。”
“們走!”沒有理會他的話,男對他妻子道。
正要再度朝前走,狐狸隨後淡淡一句話卻令他們重新站定腳步:“不才剛好也算是學過一兩手驅鬼術的,也算張教授的半個同行。既然今天張教授不,那要不要就由來替她給這孩子瞧瞧呢。”
這句話剛一出口,即便狐狸背後沒能瞧見那對夫妻此時臉上的神情,仍能感受到那一瞬間兩身上覆活般的一陣悸動。
“……真的也會……”好一陣,那男纔有些顫抖地喃喃問了句。
話還沒說完眼淚又掉了下來,他同妻子互相望了一眼,便要將女兒小心翼翼放到地上。
但還沒放下去便被狐狸阻止了。“不用。”他道,一邊繞了個圈到男的另一邊,似是要將這女孩的臉看得更清楚些。
“嘖,水猴子是麼。”過了會兒他道。
這句話令那兩口子再度互望了一眼,臉上一瞬閃過有些驚訝又有些信服的神情,並點了點頭:“是,張教授確實說女兒被水猴子附身。”隨後頓了頓,女抹了把眼淚道:“但,上次她已經將水猴子給驅走了啊……到現們都還戴着她留給們的護身符呢……”邊說邊將兩枚古幣從那女孩的脖子處提了出來,狐狸聞言朝它們輕瞥了一眼,笑笑:
“沒驅乾淨,自然是會再回來,而且惹火了它,女兒這次的發作自然是要比上次厲害得多。”
“是啊……”聽起來頗有道理,所以雖然仍有些半信半疑,夫妻倆顯然已對狐狸的能力不再懷有太多小心翼翼。甚至將女兒的臉特意朝狐狸處靠了靠近,狐狸見狀略略用手朝前一擋,輕皺了下眉道:“不用靠得這樣近。”
說罷,又將手朝那女孩臉處輕輕拂了把。
沒料想手指剛從她臉上拂過,突見她緊閉着的雙眼一下睜開,兩個瞳孔赤紅,以一種極度憤怒的神情猛地看向狐狸的臉,甚至險些張開那張深陷腫脹臉頰中的嘴,一口朝他手指上咬了過去!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不僅令那對父母,甚至連也給驚得一跳。
以致他倆同時鬆手,眼看着女孩細小的身影頃刻朝地上墜了下去,被狐狸手指如流水般微微一擺,便見她身體一下子半空裡停住,隨後再以一種極輕的方式落到地上。而她那雙眼仍無比憤怒地大睜着,整張臉因此而扭曲到猙獰,她蠕動着嘴脣似乎要對狐狸說什麼,卻除了一些嘶嘶聲外什麼也說不出來。
見狀她媽媽慌忙撲到她邊上用身體護住她,剛纔一瞬而起的信賴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怒着一張臉對着狐狸哭叫:“做什麼?!對她做了什麼??”
狐狸沒有回答,只似笑非笑望着地上那對憤怒的母女倆,邊上做父親的試圖過來將他推開時,手朝下一探徑直朝着那女孩天靈蓋上按了過去。
“住手!!”夫妻倆同時一聲尖叫。
想要阻止卻哪裡來得及,電光火石間就見狐狸的手已如鐵鉗般將那女孩腫脹的頭按牢,隨後往上一提,只聽吱的聲尖叫,她兩眼忽地朝上翻起全身劇烈地抖動起來。
彷彿遭了電擊似的。
那瞬不由叫也開始擔心狐狸是不是出手太重,要將這女孩弄傷了。
但隨即她突然間又平靜了下來。兩眼仍直直望着狐狸,眼裡卻已沒了之前的怨怒,而原本赤紅的瞳孔此刻恢復了原先漆黑的顏色,只是眼球上充滿了血,彷彿原先淤積瞳孔裡的血色一下子全都眼球上化了開來。
與此同時,看到有一團青灰色的東西自她天靈蓋處浮了出來,狐狸的掌心裡極力扭動,卻完全無法掙脫他手指的力道。
直至整個兒從那女孩頭上被拔出,便不再有任何動作,只死氣沉沉地懸掛狐狸掌心,也不知究竟是個什麼東西,隱約可分辨出頭和軀幹,卻又看不出究竟是個什麼形狀。一遇到空氣原本透明的身體便變得實起來,很快令那對夫妻也看見了,他們一動不動呆那兒看着,嘴脣微微抖動,眼裡的淚水則突然像開了閘似的拼命朝下落。
直至聽見地上那女孩自喉嚨深處猛地吸入一口氣,隨後轉了轉眼睛哇地哭出聲,他倆才如夢初醒般驚跪到地上。
想碰又不敢去碰那已然徹底甦醒了的女兒,只能呼呼地用力吸着氣,一個勁地望着她,連眼睛都不敢眨,彷彿怕一眨那孩子就會再次變回之前那昏迷的狀態一般。
而神奇的是,那女孩一邊哭,一邊那張腫脹的臉竟一點點地消瘦了起來,不出片刻就恢復了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模樣,雖然依舊蒼白,呼吸卻已是極其的順暢了。這令兩登時又驚又喜,張大了嘴啊啊的也不知道胡亂說着什麼,眼裡的淚水一瞬掉得更兇。
“這是什麼……”狐狸因此而撇下他們朝走近時,不由看着他手裡那團東西低聲問他。
他笑笑,手指輕輕一收,那東西便散空氣裡消失不見:“跟那黃皮子差不多,也是念蠱,所幸他們沒遇到張教授,否則又是枉費一條命。”
“這麼說,她就是那第二十七個麼……”下意識道。
他沒回答。
伸手朝一擺似是示意同他一起離開,卻隨即被身後那對夫妻一把拉住,帶着哭腔大聲道:“神仙!活神仙!!您就是再世的活菩薩啊!!”
見狀不由朝狐狸身後避了避,因爲那兩正跪地上朝着狐狸一個勁地磕頭,瘋了似的。
所幸這樣的雨夜四周沒有一個路,否則,真以爲這裡出了什麼事。
正這樣想着,見狐狸眉頭輕輕一蹙,嘴裡低聲不知說了句什麼,隨後回頭朝那對夫妻冷聲道:“也不是免費治的。”
“這是當然!大仙要多少酬勞,們多少都給的!”男已然激動得忘乎所以,於是這樣的話也輕易說得出口。
“哦呀……”狐狸見狀嫣然一笑,挑挑手指脣邊輕吹了一口:“老子的價給不起。”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令那男了呆。
隨即臉色有些尷尬又有些不安,他同他妻子互望了一眼,小心翼翼問:“那,敢問大仙的酬勞是……”
狐狸再次一笑,手輕輕指向他,他目光因此而疑惑起來的時候,轉而朝那女孩身上指了指:“那兩枚錢幣給吧,這東西太猛,小孩子受不起,不如送了。”
“是是!”聞言女立即將錢幣從女兒身上解下,恭恭敬敬送到狐狸手中。
狐狸收了,輕輕掂了把,再道:“此後不要提到這次遭遇,若倆還要確保她日後再不出狀況,那麼立刻帶她回醫院去。”
“是是是!”聽他這麼說,兩立即不再多言,當即匆匆地帶着已能起身自己行走的女兒快快地往醫院方向過去,一路哭一路笑,很難令描述得清的一種場面。
於是目送他們身影直至完全看不見,方纔深深吸了口氣。再要望向一旁的狐狸,卻見他已朝來時的路上走了很遠,於是急忙跟上,他身後默不作聲地跟了一陣,最後仍是有些按捺不住,便走近了扯扯他衣角:
“喂,雖然知道不是發什麼善心,不過看救那個小孩,倒還真是有幾分活菩薩的樣子。”
記憶中狐狸實不是個會插手類事情的妖怪,也總是叫不要多管閒事。於是這次突兀的插手,倒叫有些不習慣了起來,雖然心知他這麼做只是因爲那孩子可能就是第二十七個喪魂。
他聽這麼說嘴角牽了牽,也不知是否是笑。
只是目光裡忽地閃過一絲慵懶的神情,過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將手拍到一邊:“嗤,竟然也會有被揶揄的一天。”
低哼了聲。想起後面要說的話,不由微微有些遲疑,但過了會兒,仍是望着他那張臉,一邊猶豫一邊又咕咕噥噥地道:“……但是,如果她命中註定是要早死,卻被救活了過來,這逆天的報應豈不是要落到身上……”
話音剛落,便見他低頭瞥了一眼,挑挑眉:“哦呀,是擔心麼,小白?”
“只是怕完蛋了沒給當牛做馬。”
“……原來如此。”
“那到底要不要緊。”憋了半天終還是忍不住繼續追問。
他別過頭,似是因這神色有些忍俊不禁,隨後見瞪着他了,才稍斂了笑,道:“那孩子的命原本就不該那麼早絕,只是因了張蘭的關係纔會提前命懸一線。所幸她運氣還不算糟糕到頂,偏還來得及的時候遇到,否則再過幾天,就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她了。”
“哦……”這麼一說,心裡一塊巨大的石頭算是落了地,見他已徑自往前走遠,忙匆匆加快步子跟了過去,“喂,狐狸,既然那個孩子沒事了,是不是……”正要繼續問他眼下家裡的喪魂天燈陣是不是暫時不打緊了,卻不料見他兀地停了下來,停張蘭家的門口處,擡頭朝上望着。
不由循着他視線也朝上看去,隨即有些意外地見到張蘭竟二樓一扇洞開着的窗戶前坐着,臉色被冷風吹得微微有些發青,她抿着薄而嚴厲的嘴脣望着狐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很久的一陣之後,似輕嘆了口氣,她朝他點了下頭:“們進來,有話要同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