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棺材二十九
屋裡瞬間黑成一團。
黑暗裡沒再聽見門外傳來任何聲響,但狐狸眼中閃出的螢綠色光顯是驚到了張蘭,她倒抽一口冷氣緊盯着狐狸的臉,繼而猛站起身試圖朝裡屋跑去。
可是起身的動作帶到了身後的椅子,椅子因此而發出吱的聲響,這黑暗中突兀撕破了周遭剛剛凝聚起來的寂靜,這讓她驚得一下子跪倒地上,繼而突然猛地咳嗽起來,好像被什麼東西給嗆到了,她使勁捂着自己的嘴,但無論怎樣也無法阻止那一聲聲劇烈的咳嗽從她喉嚨裡宣泄而出。
“好戾的陰氣。”見狀,狐狸低低說了句,隨後手朝邊上一擺,數道光亮突然從地上和桌上飛射而起,那些銅幣頃刻隨着他手指的方向咄咄幾聲筆直刺入那道房門旁的牆上。
於是張蘭喉嚨裡的咳嗽聲立時停了下來,她如釋重負,俯地上急促喘了陣氣,擡頭望向狐狸:“外頭到底來了什麼東西……”
狐狸沒有回答。
因爲就張蘭的話音剛落,突然褲子兜裡鈴鈴陣驟響,把給驚得幾乎叫出聲來。
鈴聲響了四五下。每一下都跟敲心臟上似的,一動不動僵立着,看着對面那扇靜靜的門,隨後將目光轉向狐狸。
見他朝做了個接起的手勢,便第六下鈴聲響起的時候,近乎倉促地將手機從褲子兜裡摸出。隨即看到上面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也不知道是誰,手抖了半天才摸到接聽鍵猶疑着往下摁去,四周因此而再度寂靜下來時,輕輕咕噥了聲:“喂……”
“寶珠?”手機那頭的聲音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就茫然沉默着的時候,他又問了聲:“寶珠?”
終於一下子聽了出來,原來他竟是方即真……他怎麼突然會這種時候打電話給?想着,不由自主應了聲:“嗯,是……什麼事?”
手機那頭一陣沉默。
沉默得幾乎讓以爲他已將手機掛斷,卻忽地聽見那一頭傳來輕輕一聲嘆息,隨後似訊號不穩般沙沙一陣響,過了片刻,突兀聽見他再次對道:“剛纔做了一件事。”
“什麼事?”屋外還待着一樣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的東西,完全沒有心思跟他這樣緩慢地對話,因而他再度沉默下來的時候,幾乎有些不耐地匆匆又問了句:“什麼事?”
“殺了個。”
“什麼……”一度以爲自己聽錯,因爲手機那頭的訊號實不太好,總時而嘈雜時而寂靜,而他的聲音亦聽上去有些空洞,彷彿某個相當空曠的地方。
“殺了個。”片刻後聽見他再度重複了一遍。
話音淡淡的,卻又彷彿透着一種深到骨髓的悲哀,這令不由自主肩膀一陣發抖。幾乎因此而將手機掉落到地上,就這時突然瞥見有什麼東西忽地朝面前墜了下來,眼前輕輕一蕩,緊跟着便聽見身後張蘭撕心裂肺般一聲尖叫:
“啊!!什麼東西!!這是什麼東西!!!”
這樣的叫聲裡猛地擡頭朝上看去。
然後看到,面前墜下的那東西竟是一雙腳。穿着細高跟鞋的女的腳,繃得筆直,雪白的腳踝上爬滿了血,血自腿上滑落,那兩條j□j的腿上佈滿了大片大片的血,以致幾乎分辨不出整條大腿的形狀。
直到再往上看,才突然明白爲什麼會分辨不清楚。
因爲那根本就不是的腿,它們看起來就像某種爬行動物的後肢,兩側的鱗片被血液所覆蓋,看上去就好像一片凹凸不平的血塊。而由腿再向上,看到了一幅可怕到讓一下子跌坐到地上的景象。
那是周豔。
那個漂亮的,彷彿從民國的畫報裡走出來的女孩。
此時她半張臉仍是那麼漂亮,閉着眼帶着一絲彷彿微笑般的表情。另半張臉卻彷彿像只貓頭鷹,半隻臉的貓頭鷹,佈滿了密集長毛的臉上一隻深凹眼眶裡的黃澄澄的眼睛一動不動朝瞪着,彷彿只要微微一動,它便會從天花板上猛地撲下來,用它那半張長滿了獠牙的嘴生生把撕裂。
但它顯然是無法那樣做的,因爲周豔的脖子被一樣看不見的東西給勒着,懸掛張蘭家的房樑上。
此時才發覺她家竟有着這樣高的天花板和現今已很少見的木質房樑,房樑上的灰塵隨着周豔身體的微微晃動而不停地朝下掉着灰塵,飛飛揚揚,同她脖子處不停淌出的血混雜一起,半空旋出一片血色的霧氣。
霧氣幾乎迷住了的眼睛,忙不迭爬着朝後退開,直到它們漸漸平息下來,才壯起膽重新朝她看去。沒了之前一剎那間的驚恐,所以這一次看得比較清楚起來,清楚看到她那條被勒得細長的脖子上有一道極其可怖的傷口,就像當初老楊脖子上所見到的傷口一樣,彷彿是被一隻極度兇殘的猛獸給硬生生撕裂的。這傷口造成了她體內血液大量流失,所以她整條脖子看上去細得幾乎拉不住她的身體,那個一半是,一半還不知究竟是禽還是獸的身體……
正這樣呆愣愣望着,面前那扇門突然間砰的聲由外朝內被推了開來,門板應聲而落,灰塵飛散處,看到一道血淋淋的身影房門同樓梯的交界處低頭坐着。
掌心裡握着隻手機,他嘴脣貼手機邊緣輕輕道:“殺了,寶珠,把周豔給殺了……”
聽見自己手機內輕輕傳出了這同一句話。
兩個聲音交疊一起,他聽到了,慢慢將頭擡了起來。
他全身上下都是血,就像張蘭那天所形容的那樣,血似的。一張臉上亦滿是血,他用這張血淋淋因而透出絲有些妖異來的面孔望着,隨後朝笑了笑:“噯,寶珠,到底是爲了把她給殺了呢……”
看着這笑容一時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笑的樣子真陌生。
好像從未認識過這樣一個方即真,那個傲慢的,自戀的,但又是普普通通一個正常的方即真,這會兒不知去了哪裡。面前這個不知道他究竟是誰,就像他身後那道長長的被投注牆壁上的影子,那完全不是一個的所該有的影子,見不到他整個身體應有的輪廓,只看到淡淡一片模糊的暗色,它如同一幅巨大的帷幕籠罩他身後,將他那道血色的身影罩得異樣突兀。
“……她就是那隻貓頭鷹麼……”過了好半天,才聽見自己這樣喃喃地問他。
他目光有些閃爍。
未等開口,忽聽身後狐狸淡淡道:“她是血族裡的異類,沒有進化完全,所以生成這副模樣。”
血族……
聽到這名字不由微吸了口氣。這名字並不陌生,因爲它是一個全身充斥着血一樣顏色的男所告訴的種族。
那個男的種族。
他當時立的窗外,用一雙血紅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冷冷地問,是否記得對他,以及他的族所做過的事。
他還對說,‘總有一天會想起來,等那個來找的時候。’
不知道究竟會有誰來找,但知道無論如何,那顯然是鋣的神主大所留下恩怨,那個早已消失,卻如幽靈般生活裡揮之不去的女。
想到這裡,忽見方即真搖搖晃晃從地上站了起來,慢慢擦着手上的血,卻又被滿身的血弄得更加骯髒。於是低頭看着自己的手,他蹙起了眉頭,隨後卻再次笑了笑,擡頭對狐狸道:“說對了。”
狐狸亦朝他笑了笑:“看來早就知曉她是血族麼。”
“沒錯。”
“呵,有意思,從未見過血族長成她這種樣子,也從未見過其中任何一個能將身上的血腥味藏得這樣不留痕跡。所以,她竟是可以將性和妖氣剝離開來的麼?”
聽他這樣說,方即真的目光似乎一瞬有些迷離,像是想着什麼,片刻,垂下頭道:“她是血族同類所誕下的子嗣,因母體時吸盡了母親的精血,所以也是自屍體內分娩的棺材子。”
“倒真是罕見……”
“沒錯。”
“所以依附於她,好藉着她身上陰陽兩股氣隱藏滿身的煞氣是麼。”
方即真微微一笑:“是的。”
狐狸因此也再度笑了起來,兩眼彎如星月,兩三步踱到邊上,笑吟吟朝肩膀上輕拍了一把:“好好看看,小白,錯過今夜就指不定是否還能有命看見的了,這位太歲爺。”
“……什麼太歲爺……”還沒從他倆來往的對話中回過神,聽狐狸這麼說,不由愣愣地問他。
“他是神呢。”
“神……”從未聽說過有叫做‘太歲爺’的神。
可就茫然將目光再次轉向方即真時,突然一個激靈,迅速回頭望向狐狸脫口而出:“難道是犯太歲那個太歲??”
狐狸笑笑,沒回答,因爲就此時他身形一閃突然到了面前,這同時忽見方即真也站了離不出一步遠的距離,被狐狸的身體阻擋着,於是他一邊朝看了一眼,一邊將臉微微一側,朝身後的屋內看了進去。
咳!咳咳咳!
這時突然間聽見身後的張蘭再次劇烈地咳嗽起來。扭頭看去,便見她咳得彷彿要將肺都給咳出來了,而隨即哇的下張開嘴,她真的從嘴裡吐出堆污血夾雜着塊狀的東西。
“怎麼了?”見狀不由一骨碌站起身驚問。
她咳得幾乎沒有力氣看,只是伸出細長的手指朝方即真的方向用力指了指,隨後似乎拼盡力氣般說了句:“用……罰爲害……動靜……殊致……非……非天從歲月神意之……道也。凶神……凶神……”
最後兩個字一出,她全身驟地一陣抽搐,隨即直挺挺躺到地上。
“張蘭?!”驚叫。
急朝她奔過去,剛到近前就見她兩眼直愣愣地朝着方即真,似乎還看着他,但眼裡已是沒有一絲神采。只有兩行細細的黑血彷彿蟲子般從眼角處滑出,隨後耳朵,鼻子,嘴,全都淌出了這樣顏色的血跡。
“貪慾,殺孽,死。”耳邊兀地響起方即真的話音,驚跳着朝邊上看去,見他不知幾時已到了身邊,手張蘭的額頭輕輕一拍,便聽到她喉嚨裡咔咔一陣響,隨即整個直挺挺坐了起來,兩隻冰冷的手猛地抓住脖子一把將甩了出去!
“而也得死。”重重摔落到地上時,見方即真望着再度開口道。
而越過他身影卻突然發現,門口處被狐狸身影所阻擋的地方,竟也站着個方即真。
既然他從剛纔到現一直都被狐狸擋外面,那麼眼前這個又是誰??
這念頭腦子裡閃電般劃過,卻完全沒機會再多想,因爲一眼瞥見張蘭直挺挺站起身再次朝抓了過來!
急急翻身避開,抓起身旁的椅子朝她過來的方向一頭砸去,可是眼看椅子她頭頂上砸得四分五裂,她卻頂着一頭黑血繼續朝着直撲過來。周圍的空氣因她這舉動發出陣呼呼的聲響,眼見着那十根此刻如鐵釘般的手指就要抓到臉上,突然她身子倏地朝前一挺,頭一下子軟了下去。
胸口黑血突突涌出處,驚見一道尖銳蒼白的東西自她體內穿透出來,隨即消失。
於是她整個朝邊上軟軟一斜,便不再有任何動靜。
“過來!”隨即聽見狐狸對低喝了一聲。剛因此而爬起來,兩條腿卻一下子原地僵住,再也沒辦法往前挪上一步。
因爲看到狐狸手中握着那把龍骨。
自那天清慈隨八部天龍一起消失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這樣東西,這被狐狸稱作龍骨的東西,說它像骨頭,毋寧更像是一把質地詭異的柄。
此時它被狐狸握手中,同上次手裡突然發生的變化一樣,它比原來暴長了很多,甚至比上次更加長,但通體呈着蒼白的顏色,沒有上次那種刺眼的光,它看起來當真是根骨頭的樣子,關節凸顯,紋理遒勁,至頂端處由粗變得細而尖銳,如同一把極長的劍,徑直刺身旁的‘方即真’咽喉處。
但離開不到兩指寬的距離,那頂端最尖銳的部分卻被‘方即真’輕輕巧巧捏手指間,一邊微笑着望着狐狸。
而狐狸依舊擋門口那個方即真的身前,脖子被他滿是血跡的手指緊扣着,卻仍目不轉睛盯着身邊的這個‘方即真’,彷彿由始至終,他唯一的對手只是這一個而已。
‘方即真’因此而笑了起來:“噗,妖狐,以現這樣一副模樣也想駕馭龍骨麼,不如早些顯了九尾真身,方纔值得動動手指。”邊說,手朝旁邊輕輕一擰,那根龍骨的前端突然一陣發黑,隨即嗤地下憑空失去蹤影。
隨後他將那隻手朝伸了過來。
瞥見了,但沒有逃開亦沒有躲避,因爲看到門口處那方即真望着。臉上的神情有些奇特,不知道那是微笑還是怎樣一副表情,突然他將扣狐狸脖子上那幾根手指也合攏了起來。
心臟猛跳了下。
卻不知道爲什麼此時狐狸並不躲開。
以他的力量必然是能躲開的難道不是嗎,那麼些年遇到過無數可怕的妖鬼,從沒見他這樣安靜地對手致命的襲擊下有過任何停頓。
但他仍一動不動地站那裡,手中捏着那把已重新變回小小一塊劍柄的龍骨。
“走啊!!!走啊!!”
隨後終於能從發硬的喉嚨深處發出一聲驚叫,但他喉嚨已那些手指輕輕一轉下,如綻放的花般噴出一團猩紅的血。
若非是親眼看見,斷不會相信這是真的。
狐狸被方即真撕開了喉嚨,短短一彈指的瞬間,如此輕而易舉地被他撕開了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