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屍地六
照片是那種一寸的證件照,很舊了,像已經有些龜裂,但還是可以清楚看清照相者的樣子。那是個穿着囚服的女,原本一頭長而亂的黑髮被剪短了,很服貼地梳腦後,這讓她一張臉看上去格外的清瘦和蒼白,因而顯得眼睛和嘴特別大,如同混血兒般的五官。
雖然照片沒有真好看,但並不妨礙一眼辨認出她就是墓姑子。
“是的,”於是道,“她就是墓姑子。怎麼會有她照片?”
“她是父親的一個病,”收起照片,張蘭道,“曾經他這裡治療過兩個月,兩個月後她****了,而關於那個鬼故事一樣的說法,就是她還稍微有點清醒的時候跟說的。”
原來,當年墓姑子被從這村子裡帶走後,經過一系列的調查和精神測定,她被正式判定爲精神分裂症,並被轉到了張晶父親所屬的精神病專科醫院進行治療和監管。
張晶常去那家醫院幫她父親的忙,所以墓姑子入院治療的第三週,一個偶然的機會令她見到了那個被用束縛帶所捆綁着的女。
她形容那個時候的墓姑子,看起來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行爲暴戾,思維混亂,攻擊****強烈。但到第四周後,也許是藥物終於開始起了作用,或是全身的力道都揮霍盡了,她變得安靜很多,有時候可看出能進行簡單思維,但是不說話,也不怎麼肯吃東西。有時候會喝一點雞血,但是這種冰凍過幾天的東西常令她上吐下瀉,後來張晶看不過眼,就從家裡偷一些新鮮的生牛肉和豬肝給她。
張晶說,早墓姑子轉到她父親醫院之前,她就聽說了這個吃肉喝血的女的事情。當時有說吸血鬼什麼的,爲了不引起恐慌,警方甚至還壓住了這個案子完全沒有公開。但對於學醫的來說,世上根本就沒什麼吸血鬼,有的只是精神上的疾病所引發出來的一種對血液和生肉的渴望,有可能也同身體內缺乏某種微量元素有關,而這些都是她父親當時針對墓姑子的行爲所進行研究和治療的東西。
經過幾次的餵食,墓姑子漸漸對張晶友善了一點。這友善是指張晶能距離她三米以外的地方走動,並可以直視她的眼睛,以觀察她的眼神。
張晶說,眼睛是的心靈窗戶,不說話可以,給看的眼神,讓知道想些什麼有着什麼樣一種情緒,大致總可以j□j不離十。
但是她卻很難從墓姑子的眼神裡看出些什麼來,這女的眼睛很漂亮,但幾乎是空心的,空洞無比的眼神,鑲嵌一張空洞且從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即使飢渴地啃着那些生肉的時候也是如此,彷彿整個靈魂都被從那副軀殼裡抽掉了一樣,所以常常的,旁會有一種錯覺,就是明明她就附近待着,卻感覺不到她的存,除非沒有按時吃藥的時候她的暴戾情緒重新發作起來,纔會讓想起原來某個密閉的病房裡還關着這麼一個如同野獸般的。
直到有一天。
張晶說,那是個令她很難忘的一天,因爲天氣特別好,陽光燦爛,很多病因此而被安排底樓曬太陽。墓姑子也被安排到了一個有着寬敞窗戶的地方去曬太陽,她看上去難得的有了點情緒,似乎是快樂,因爲眼裡的神采很亮。
當然也可能是她總盯着陽光看的關係,她站圍着鐵柵欄的窗戶前一動不動看着那些透過玻璃鑽進來的陽光,看得很出神,連張晶走進門的聲音也好像沒有聽見。
之後她忽然回頭看向張晶,對她道:“村子要死掉了。”
這句突兀的話令張晶怔了好一會兒,好一陣才明白過來她所說的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便問她:“爲什麼要死掉?”
她說:“有個東西要爬出來了……”
“什麼東西要爬出來了?”
“很兇的東西……”
“從哪裡爬出來?”
她沉默了一下,然後低下頭,踩着地面上陽光的斜影,一邊跳,一邊咧開嘴笑嘻嘻地道:“下面,下面,下面……”
然後極其突然的,她臉一下子猙獰了起來,幾乎用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到張晶身上狠狠咬了她一口。
說到這裡,張晶拉開領口讓看她脖子。
她脖子靠近肩膀的地方有塊錢幣大小的疤,顏色已經很淡了,但依舊能看出當時墓姑子那一口咬得有多重。
“那之後,大約也就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吧,她就****了,”合攏了衣裳後張晶接着又道,話音淡淡的,好像周圍泥土的味道:“雖然她病房是那種特殊的針對她這種暴戾型病的專用房,她仍是想辦法弄死了自己。她趁自己身上的束縛帶被取走的時候,用牙齒咬斷了手上的動脈。”
“……是麼……她爲什麼要這樣?”問。
張晶看了一眼朝笑笑:“這樣一種病的行爲怎麼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呢,寶珠。”
“也是。”
“所以,這麼多年始終無法忘記這個。到後來聽說這個村發生的事,那大概是讀大學時候的事了,事情傳聞有很多,但都不清不楚的,而且越穿越邪門。直到後來去醫院工作時接觸到了一些警察,也間接看了些當時相關的檔案,才稍微算有點正常的瞭解。但也僅僅是管中窺豹。”
“那警方檔案裡對這村子發生的事究竟是怎麼說的?”
“上面只說,他們接到報警後到這村裡,見到了幾具死去很久的屍體,好像是互相毆打後所致。但進行調查時遇到了阻力,來自這個村的村民,所以進展得很艱難。還有不顧警方阻攔離開了這個村子,之後又發生了很嚴重的流行病,於是導致調查無法正常進行。”
說到這裡她沉默了下來,因爲不遠處那棟被手電和燭光照亮的房子內正傳出一陣鬨笑聲。“瞧,多開心的一羣。”於是她若有所思道。
“那後來呢?”追問。
“後來?沒有後來了。檔案上就這麼點兒東西。”
“是麼……”再度失望。總覺得整件事聽上去不應該就這樣嘎然而止,正想繼續再問些什麼,這時那棟房子裡傳來他們招呼吃飯的聲音,這當口林絹也同韓哲從黑暗處走了出來,衣服亂糟糟的,面目有些豔麗也有些興奮,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
“吃飯啦,寶珠。”她一邊同韓哲走向那棟房子,一邊叫。
便只能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跟他們身後一起朝那棟房子裡走去。
房子是王寡婦的,當年她將這房子打理得很乾淨,記得桌子被擦得能照出臉來,靠近飯桌的牆上爲了防油防潮,還很細心地貼着層油紙。
現今再度回到這裡,韓哲提供的那盞工用照明燈的光線下,那些油紙就好像蝴蝶折斷的翅膀一樣斑駁而稀落垂掛着,同牆面上燈光的陰影交錯重疊,顯出一種凌亂又蒼涼的骯髒。
底下那張八仙桌上壓着厚厚一層灰土,濃密的蜘蛛網遮蓋了上面的油燈和一隻搪瓷碗,令它們看起來好像是剛從墳裡挖出來的,於是吸引着小邵專注地一個又一個角度換拍着它們的特寫。邊上則已被收拾乾淨了,鋪着塑料紙,擺着野炊用的爐子和鍋盆。羅小喬蹲那堆工具邊哼着歌攪拌着一鍋熱騰騰的湯,風從破了洞的玻璃窗外鑽進來,吹得酒精爐的煙薰到了她的眼睛,但這並沒有影響到她做飯的心情,她一邊守着湯一邊削着土豆皮,何北北說土豆是他們剛從房子邊上挖出來的,並用手比劃出西瓜大小的模樣誇張道:好大個的土豆,那麼些年長了爛爛了長,今天算是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他的話令周圍再度一陣鬨笑,然後開始享用張晶和林絹盛出來的濃湯。
湯是用幹蘑菇幹牛肉以及一些幹奶酪做成的料,本是些如同乾屍一樣硬邦邦的東西,被水煮透了以後卻鮮美無比,好像頂級廚房裡出來的頂級料理。得承認喝着這東西的時候,有那麼一瞬終於有了種‘這是野外郊遊’的感覺。
但這感覺稍縱即逝,因爲正喝得盡興的時候,汪進賢忽然從二樓下來,手裡搬着堆東西,他握着其中一樣,遞過來對們道:“這種搪瓷杯們還記得麼,七十八年代很流行的那種,現市面上都已經見不到了。”
那是一隻小小的白色搪瓷杯,杯口鑲着條寶藍色的滾邊,底下有塊很大的焦黑。
記得那時用它來喝過水,底下那塊焦黑是想將水熱一下的時候爐竈邊燒壞的。想起這些,不由令的情緒再度低落了下來,不知道這村子出事以後王寡婦究竟怎樣了,這一村的對於身邊這些來說,僅僅只是一個流傳了很久的可怕傳說中,一些‘死去的’。但對於來說,他們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並與之共同生活並共同呼吸過的。當年來到此地,招待吃飯睡覺的就是他們,而現重新回到這裡,卻是因爲身邊這些爲了拍攝他們可能出現的鬼魂。
這種感覺叫無法形容。
因而一瞬間,那送到嘴邊的無比香滑的濃湯,原本柔軟的奶香味忽然變成了一種令隱隱作嘔的味道,於是將碗放到了地上,他們互相傳遞着那隻搪瓷杯邊看邊評頭論足的時候,走到一邊悄悄坐下,靜靜聽着他們的七嘴八舌,靜靜看着手機裡那條自出門後狐狸給發的唯一一次短信:
‘傑傑的口糧是不是都被順走了,別跑太遠少管閒事,到地兒來個電話。’
不知爲什麼,這樣簡單一句話此時看着忽然眼角有些發燙。
於是用力摁掉,片刻後又忍不住重新打開再看。
如此反覆,不知不覺就成了一種近乎麻木的循環。
第十五次將這條短信打開的時候,聽見謝驢子的聲音道:“喲,這張照片,是不是他們傳網上的那張。”
“好像是啊……”羅小喬應。
“這麼說,這房子就是那個姓王的女的家吧。”
“這麼巧?一住就住到當年第一個死的家裡了啊……”
“什麼第一個死,說得那麼難聽。”
“本來就是麼,不就是她之後,這村纔開始一個接一個死的麼?”
羅小喬這句話說完,那些靜了靜。
屋子裡亦因此一瞬間靜了下來,只聽見外面的風吹過破敗的窗戶時發出嘭嘭的聲響,彷彿有誰那殘缺不全的窗玻璃上輕輕拍動。
“拍了麼,小邵?”寂靜裡不知誰輕輕咕噥了一聲。
於是一下子所有的又都噴笑起來,笑得前僕後仰,幾乎連面前的湯碗都被打翻。
“喂,”這時突然又有說了一聲。
是譚哲。
他叼着菸頭站離窗最近的地方,朝外頭某個方向看着,不知是看到了什麼令一雙眉頭微微蹙起,隨後道:“那是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