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屍地四十
狐狸說話總一副似是而非的樣子。
很多時候難以區別他究竟是認真還是同開玩笑,常常一臉的開心,好像剛剛賭注臺上押對了寶,所以不知不覺中,就會以爲什麼事都沒有,只要他身邊,一切狀況都會變得完全沒有關係,一切都會輕易好起來。
但事實上,很多東西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得到多少,就必須付出多少,這一點他動了龍骨之後變得如此昭然顯著。
狐狸不是神,他只是個妖,每每他顯出神一樣的力量時,必然需要付出相同級別的代價,這些年來的種種遭遇讓清楚地知曉這一點,卻又對此無能爲力。所以連着三天無法取得聯繫後,面對他此刻終於出現面前的身影,那些熟悉的表情和動作,還有他身上熟悉的香水味……的心卻仍抽緊着,完全無法就此放下心來,更無法迫使自己將視線從他左手上移開。
那上面一條鮮紅色的東西如此突兀又強烈地吸引着的注意力。
直覺意識到它同狐狸能順利找到存着必然的聯繫,卻不知它究竟會是個怎樣的東西,距離的接近讓它此刻看起來像條蛇,因爲它始終不停地狐狸手腕上扭動着,有一層朦朦朧朧的光籠罩着它,令它看起來非常模糊。
只狐狸擡起他左腕的一霎那,感到它通體好像微微膨脹了一下,隨後洛林的手好像被什麼給扯住了,狐狸慢條斯理地對他說着那些話的時候,他抓着鎖麒麟朝外扯的那隻手始終維持着不變的姿勢,與此同時身上殘留着的皮膚和血肉一下子全都綻裂了開來,就好像突然有無數把刀從他身體上劃過,一片颯颯風聲中將他渾身凌遲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這過程僅僅不過一眨眼的工夫。
就狐狸最後那句話出口後,發覺洛林的手指微微動了動。
那刻以爲他會再次繼續之前的動作,正要出聲提醒狐狸,卻見他似乎突然改變了主意,手指一攏旋即對着鎖麒麟輕輕一撣,便見原本始終靜立不動的鋣突然間一個轉身面向狐狸,並且朝他走了過去。
“什麼樣更大的代價,老狐狸?”隨後扯下臉上最後一片皮,他淡淡問道,“就是這樣麼?”
狐狸沒有回答。
因爲就洛林開口的一瞬,鋣的手已疾如閃電般伸出,一把朝着狐狸的臉上狠狠抓了過去。而此刻他半副身體已化成了麒麟獸的本體,只是無論皮膚還是鱗甲,它們都是青灰色的,那種蒼白如幽靈一樣的顏色,覆蓋了他整個身體,甚至充斥着他的眼睛,令他看起來就像塊石頭,一塊尖銳如鋼刀般的石頭。
於是狐狸的喉嚨處立刻噴出了一道血,也同時被他這剛勁的力道逼得朝後退了一步。
眼見鋣反手一轉再次朝他襲來,他立即伸手擋了下,似乎是想擋住鋣的第二次攻擊,卻僅僅只是那道血跡上飛快抹了一把,繼而反轉手腕一把朝鋣的手臂上扣去,牢牢將他反扣住,與此同時那根纏繞他手腕上的紅色東西倏地直立而起,沿着他手指徑直滲入鋣的皮膚,霎時他皮膚上烙出一片蛛網似的軌跡。
這舉動令鋣發出長長一聲咆哮。
雙眼上那層死灰般的顏色頃刻間褪去了,他眼底內暗光驟地一閃,反手啪的下便朝洛林的骨骼上狠狠抽了過去,剎那間洛林那副骨骼碎成了一團粉末。
過程之快,快得讓無法相信它是真的。
就之前的那一刻還以爲洛林已經將鋣徹底控制住了,甚至能操縱他去攻擊狐狸,誰知轉眼風雲突變,鋣不但突兀地從他的控制裡脫離了出來,竟還如此輕易地將他給毀滅了,毀滅得只剩下漫天飛揚的碎骨。
這局面扭轉得太快,以至令同那呆坐拖拉機上的中年男一樣不知所措。
直到終於感到興奮起來,忘乎所以地爬起來大叫了一聲:“殺了他了?!鋣?!”
卻見到狐狸豎起一根指頭,朝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隨後看見鋣聞聲朝望了過來,臉上帶着一種奇特的笑,點點頭對道:“是的,殺了他了。”
他的話音讓的心驟地一沉。
他口中發出的聲音是洛林的聲音,他臉上的神情是洛林的表情。
原來鋣根本就沒有掙脫洛林的控制。
從頭至尾都沒有!
甚至已被洛林完全佔據了他的身體,這也就難怪剛纔如此輕易地把何北北的身體給打碎了,因爲那具傷痕累累的屍體,對洛林來說已完全失去了它的存意義。
而更糟糕的是,何北北屍體被打碎的一剎那,的那條被洛林抓手中的斷腕也綻裂了,因爲洛林何北北屍體碎裂前的那一瞬,一把將鎖麒麟從斷腕上扯了下來,致使大片血從斷腕的皮下噴出,生生把那截手腕切成了碎片。
說來奇怪,它明明已脫離身體那麼久,久得創口處的血都早已凝固,卻鎖麒麟被扯脫的瞬間竟噴出那麼多血。血噴灑鎖麒麟的碎骨上卻並沒有同往常一樣被它們吸收進去,它們依舊是蒼白的,冷冷的顏色撞擊着血的紅,再冷冷地墜落到地上。
隨後手腕傷口處驟地劇痛起來。
無心去顧及這一點。
就此沉默下來時,鋣……哦,不,是佔據了鋣身體的洛林。他透過鋣的雙眼看着,一邊將兩手輕輕一搓,便見那條被狐狸手腕上纏繞的紅色東西給滲透的手臂上,原先如蛛網般清晰的暗紅色軌跡消失了。
它們被一層新長出的青灰色鱗片所吞噬,然後瞳孔再次變回了蒼白,這變化令他輕輕舒了口氣,一邊伸出手看了看自己那條爬滿了鱗片的胳膊,似自言自語般道:“舒服多了。”隨後他頭也不擡伸手便朝一指,就像剛纔狐狸指着他時那樣。
這動作立刻禁錮住了試圖後退的動作。
他看着僵原地的姿勢微微一笑,朝狐狸指了指:“剛纔,他想用的血逼這麒麟迫出體內的血河車,差一點成功。”說話間他手指掠過的方向出現了一道紅色的線,同之前纏狐狸手腕上的那根東西一模一樣。它被他輕輕彈向狐狸,又到達狐狸面前的一瞬綻裂了開來,如同一杯水砸了一塊硬物上,凌空飛濺而起,帶着股強烈的鐵腥味四下散開。“但他顯然忘了,自上次用過靈血之後,的血對這麒麟的效力已小了很多,畢竟不是完全的梵天珠不是麼?”說着,他意味深長地朝狐狸看了一眼,隨後道:“但好像對此並不感到意外,老妖。”
“說不意外,倒也不盡然。”狐狸沉默了陣後答。
他背光對着,所以無法看清他臉上的神情到底是玩笑還是認真,因爲他之後緊跟着的那句話實讓有些啼笑皆非:“讓有些意外的是,這頭麒麟笑起來的時候原來還挺帥的。”
“所以這是勾引麼狐妖?”
“這得看怎麼理解。”
“可惜只對女有興趣。”話音落,一道青紫色火光自洛林手掌內霍地衝出,閃電般狐狸左側劈出丈把長一道口子。隨即第二道火光緊跟而至,他欲閃身離開那剎,他右側亦劈出同樣直徑的一道溝渠。
兩道溝渠交錯成一個十字,立時將狐狸隔離了一塊菱形的地面上,他就像那些被鋣吸收入體內的怨魂一樣被困一片青紫色的火光中,而被困裡頭的那些怨魂一感覺到他的存,便立即朝他身上聚攏了過來,大聲哭喊着,伸長了手指狠狠抓向他的身體,像是要以此來宣泄自己無法發泄出的痛苦。
於是狐狸的衣服很快被它們撕爛了,它們的手穿透他身體撕裂着他的皮膚,然後撲到他身上吸食他血肉。
這是多麼可怕的一副景象!!
從遇到狐狸至今,幾時見到他被折磨到這種地步?幾乎是電光石火間一切就這麼發生了,甚至還沒從他們倆之前那幾句無比荒誕的對話中抽離回過神來,一切就已經翻天覆地……
洛林要殺了狐狸了……
他佔據鋣的身體後要用鋣的力量……那種連鋣都沒有使用過的力量,將狐狸殺死了……
意識到這點腦子裡狠狠一陣劇痛,急跳起身不假思索就朝那團火光裡撲了進去,試圖去抓那被一層層怨魂包圍得幾乎已經快見不到影子的身體:“狐狸!!狐狸!!”
眼看手指已快要探進火中,但整個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給重重掀開。
那力量大得幾乎令窒息,反彈着飛起然後撞到了什麼東西上,撞得喉嚨裡一陣腥甜,隨後被兩隻手緊緊給抓住了,掉落到地上之前它們把使勁拽了上去,拽到了一把椅子上。
原來撞到的是那輛載着狐狸進村的拖拉機。
抓住的是那跟狐狸一同進村的中年男,他臉色比來時更加蒼白,嘴脣微微發抖着,以至原本似乎想跟說些什麼,卻最終什麼也沒能說出口,只學着狐狸的樣子哆哆嗦嗦朝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隨後便聽那團包圍着狐狸的青紫色火光中突然傳來無比淒厲又巨大的一陣尖叫:啊——————!
聲音消失後,火光裡只剩下了狐狸一的身影。
他還活着,身上傷痕累累,但依舊同來時一樣輕輕甩着尾巴,臉上帶着一絲似是而非的笑。
他站火焰邊緣從裡頭眯眼望着洛林,然後收起之前剎那出現身後的九尾,伸指火光上慢慢劃了一道線:“有了這身體確實怪讓頭疼的,洛林。”
話音透過那道線傳了出來,洛林聽着,微微一笑:“是麼。九尾的狐妖,也確實怪讓頭疼的。”
“既然如此,那不妨坦白直說好了。”
“哦?直說什麼,‘孤注一擲’後所要從這裡索取的代價是麼?”
“呵呵,不敢。擁有麒麟身的屍王大,就算借狐狸幾千個膽子,又能討得了什麼代價。”
“看,就是喜歡們族這一點,狐妖。伸出的巴掌能返回去抽自個兒的臉,這不是隨便誰都能說到就做到的。夠賤,喜歡。”
“承蒙厚愛。”
“既然如此,那麼的坦白直說到底是什麼,狐妖?”
“其實是想跟做筆交易來的。”
“什麼樣的交易?”
“想用一個跟換一個。”
“什麼?”
狐狸沒有回答,只側頭朝拖拉機的方向輕撇了一眼,見狀,坐身邊牙齒不停打着顫的那個中年男身子猛地一震,幾乎要從椅子上一頭栽了下去。
所幸被他緊抓着扶手穩住了身體,隨後用力嚥了口唾沫,他用嘴型問狐狸:真的?
狐狸點點頭。
於是他緩緩轉過身。
緩緩地擡頭對天喃喃說了幾句什麼,又飛快地胸前個十字,這才爬到車頭上,用他瑟瑟發抖的手抓住栓車頭的雨篷用力朝邊上一掀。
雨篷抖落的一霎見到洛林朝後退了一步。
幾乎是不由自主的,甚至臉色也變得有些僵硬,雖然僅僅是稍縱即逝。
這真讓意外……
雨篷裡到底藏着什麼東西能讓洛林這麼吃驚?
帶着這疑問立即朝車後看了過去,隨即看到拖拉機的車尾上躺着一個。
確切的說是一具屍體。
一具一身青衣的女屍,看上去應該是死了很久了,臉上的皮膚已經蠟化,但保存得很好,眼睛,眉毛,頭髮,嘴脣……每一樣都完全沒有****和剝落的跡象,但跟馬王堆的辛追一樣,這種完好的保存被時間扭曲成了一顆被曬乾的棗子——
乾枯皺褶面目全非卻又似是而非。
只是馬王堆的辛追現今躺博物館裡,再也不可能有任何動靜,而這具女屍卻微微蠕動。
她的手指,她的嘴脣,她微微起伏的胸脯。
一具會呼吸的女屍……
意識到這點,聽見狐狸火焰中輕輕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咕噥了一句:“唉,妹喜娘娘,幾千年了還是那麼美,不是麼?”
周遭火焰因他這句話轟然激綻而起,彷彿要一瞬間將他湮滅當場,卻又轉眼消失得乾乾淨淨。因爲就那一刻,洛林突然閃身到了狐狸的身後,一把扣住他咽喉,像是要活活撕了他般狠狠地抓着他:
“怎麼找到她的!碧落!對她做了什麼!對她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