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號間一
“4號間是地二唯一鎖着的地方,他們值班時從來不進去,但他們從來不跟解釋他們爲什麼不進去,因爲打卡機就門邊,所以進不進去就不是什麼選擇題。但後來還是進去了,總敵不過好奇心,何況都是放死的地方,想不出還有什麼是分能看和不能看的,於是,那天晚上打開了4號間的鎖……”
凌晨一點的時候被病房裡突然亮起的燈光所驚醒。
雖然那些護士們很快拉攏了牀邊的隔斷,還是透過縫隙看到他們從外頭推進來一個病。她看起來好像病得很重,籠罩被子下的身體一個勁地發着抖,嘴裡模模糊糊不停說着什麼,又像哭又像是笑。
過了會兒,可能是藥水的作用下很快就沒有動靜了,而醫生護士們也因此很快離開了病房,隨着燈光的熄滅周圍再次恢復了原有的寂靜,除了林絹身旁那些儀器嗡嗡的細響,以及那個新來病略帶粗重的呼吸聲。於是閉上眼試圖繼續睡,但腦子卻總是清醒着,也許是因爲邊上突然多出一個,多多少少總讓有些不習慣,而且那女的呼吸聲總是一抽一抽的,好像不停地做夢,並且夢裡一驚一乍。
後來,大約又過了一兩個小時的時間,覺得有必要起來上一趟廁所。
正有點費力地從牀上爬起來去找廁紙的時候,突然聽見邊上那張病牀上發出很響一陣抽泣聲。
聲音寂靜的病房裡極其突兀。很難形容那到底是種怎樣的聲音,就好像面對突然降臨自己身上一件極其悲慘的事而無法控制發出的那種哭叫聲似的。但很短促,僅僅那麼一下,戛然而止。等掀開簾子匆匆朝隔壁那牀看去時,只看到一團背對着的身影,有節奏地上下起伏着,粗重的呼吸聲裡睡得很安穩。
那看來是個很強壯的女。盯着被子下那道健壯的輪廓曲線看時這麼琢磨着。
這之後,直到天亮都沒能睡着,總算捱到早上迷迷糊糊睡過去了會兒,但不多久就被過來量體溫的護士吵醒。新的一天又重新開始,抽血打針吃藥,如同吃喝拉撒一樣依次循環……除此,剩下的時間就是對着對面林絹那張牀怔怔地發呆。
她從復活後開始就一直處偶爾的清醒和大量時間的昏睡之間。
醫生說她心肺和肝臟都有不同程度的受損,而手術給她排除大量淤血的同時也造成她元氣的損耗,所以短時間內,她的恢復速度很難提高。
當然這對於原先的命運來說已經是很好很好了。
如同神的恩賜一般的好。
一個失去了所有希望之後突然間絕處逢生,這叫奇蹟。但面對奇蹟的時候情緒很複雜,無法單純地說那是開心激動,或者怎樣的一種情緒。所以至今這一切對來說都仍像是做夢,每天都擔心,生怕一不小心夢就醒了,會再次回到七天前那地獄般的現實,面對着地獄般讓難以忍受的一切。
所幸每一天都這樣平靜無波地過去。
沒有任何突兀的異狀再次發生,沒有任何改變。唯一改變的是和林絹的身體,雖然進展緩慢,好歹都一天天地好轉起來。從昨天開始林絹不再需要呼吸機,醫生說再過兩天那些心臟和血壓的檢測器也將會被取走,這都是好事。
“她什麼病?要用這麼多儀器?”又一次對着林絹的病牀陷入沉思的時候,聽見隔壁牀傳來陣有些粗噶的話音。
這才發覺隔壁那個睡得連護士進來抽血都沒能被吵醒的新鄰居,這會兒已經睡醒,並且從牀上坐了起來。
露被子外的身體看起來果然很健壯,同她那張臉有些不太相稱的健壯,因爲光看那張臉的話她是個相當清秀,甚至有點嫵媚的女。但骨骼很粗大,於是令她體型看起來格外壯大,頭部以下就像個男,並且像個男般大大咧咧地叉腿躺着,眯眼看着昏睡不醒的林絹。
“車禍。她一場車禍裡受了很嚴重的內傷。”愣愣看了她一會兒後下意識答道。
她倒也不介意這有些唐突目光,笑着抹了兩把亂糟糟的長髮,一邊將身體朝上撐了撐起。
這動作讓她很快倒抽了一口冷氣條件反射地縮了縮身體。
“怎麼了?”見狀忙問。
她閉着眼沒吭聲。
過了幾分鐘臉色慢慢緩和過來,吐出一口氣,轉過頭讓看了她另半張滿是淤青的臉,隨後掀起了一角被子:“她也是車禍麼?也是。現車禍太多,所以通常寧可坐出租。”
看到她手上和腳上都綁着繃帶,右側小腹上還擦了根管子。
“怎麼發生的?”於是立即問她。
“開車。開車……開車開車……開車開車……”她說到開車後突然變得有些結巴。
最初以爲是她回憶起出車禍那剎的恐懼心理所導致。但她重複得很機械,就好像一臺機器好好地運轉着的時候,突然間莫名其妙地停頓了,但輪軸還轉動,那樣重複着轉了又轉,但就是無法帶動機器繼續前進。
“怎麼了??”這狀況不由讓緊張起來,使勁從牀上爬起身想安撫她一下,但手剛剛伸到她面前,她突然轉過頭瞪大了兩眼死死盯着,從嘴裡發出警報般一聲無比尖銳也無比長的驚叫:“啊——啊——啊!!!”
隨後猛地鑽進被子裡大聲哭了起來。
直到護士聽見動靜匆匆奔進病房,她仍被窩裡哭着,一些渾濁的黃水和血水順着被子裡那根軟管直流而下,很快漲滿了一塑料袋。護士用力按住她給她注射了鎮靜劑後匆匆朝那袋液體看了一眼,隨後咕咕噥噥地將它換走了,臨走用她有些嚴厲的眼神看了一眼,道:“不要跟她說話好嗎,她精神狀況很不好,不能受刺激。”
“哦……”
然後她還想再說些什麼,此時狐狸恰逢晃晃悠悠進了門,她一見到他立刻便不吭聲了,臉色紅了紅。這裡所有的護士見到他都會臉紅,所以拜他所賜,這一層樓這棟病房總是護士來查房查得最勤快的地方。他彎眼衝那護士微微一笑,她便開開心心地出去了,甚至差點忘記了地上那袋換下來的液體。
直到她身影從病房門外消失,狐狸才拖了張凳子身邊坐了下來。“新來的病友?”隨後他朝邊上那張牀看了一眼後問。
“嗯。”點點頭。這是七天來頭一次迴應他跟說的話。
他眼睛再次彎了起來,隨後許是嫌這地方太過安靜,他開始哼起一支完全聽不出調子的歌,然後把他從家裡帶來的保暖壺放到桌上,手壺蓋上拍了拍,咧嘴一笑問:“好聽不?”
狐狸記憶上也許有一種極其優於類的遺忘性。
以至他能發生了那麼多事對說了那些話後,短短几天裡將它們忘得一乾二淨。好像從沒進過黃泉村,從沒被削掉過一隻手,從沒有面對過林絹的死,從沒有被他跟鋣兩個同時欺騙過……
他能短短几天裡迅速恢復到從未發生過那些事之前的狀態中去。
而這種可怕的能力卻沒有。
所以一聲不吭地將頭別到一邊沒有理睬他。
他見狀嘻嘻一笑,取出水果刀準備開始削水果,卻不知怎的忽然扭頭再次朝邊上那張牀看了眼,隨後鼻子輕輕吸了吸,自言自語般咕噥了句:“這女身上什麼味兒,有些奇怪。”
“她接着導尿管的關係吧。”
“是麼?”他聞言眉梢挑了挑,隨後再次聳聳鼻尖:“好奇怪的味道。”
“怎麼奇怪?”問。
他卻沒有回答,只抖了抖耳朵,隨後翹起了腿,開始津津有味地削起了手裡的菠蘿。
吃午飯時狐狸走了。
他每天都準時九點過來,然後待到十一點開飯時離去。這個時間是店裡最忙的時段,傑傑一個應付不了,所以會半小時後跟狐狸換班到醫院來看。
但通常傑傑待不到十分鐘就會走,貓的耐心總是小得可憐,除了打盹和吃食的時候。有時候它乾脆不來溜出去找母貓了,倒也落得清靜,畢竟從來沒有哪隻貓能像它那樣囉裡八嗦,所以它不來反而能清靜很多。
午飯依舊是當歸木耳燉雞子。七天總是重複吃一樣東西難免單調,但任何食材經過狐狸的手總會很特別,最特別的地方就是連着讓吃上七天乃至七十天也不會覺得乏味。所以雖然天天都吃一樣的午飯,天天都不跟他說一句話,仍會把碗裡的雞湯和雞肉吃得乾乾淨淨。
沒有誰會跟好味道和好胃口過不去的,不是麼。
“好香……”啃着雞大腿的時候突兀聽見邊上響起說話聲。
那新鄰居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鎮靜劑所給予的強制睡眠中甦醒了,她揉着太陽穴眯眼看着和手裡的湯碗,一邊輕輕嚥着口水:“醫院裡的菜聞着味道就跟坨屎似的,這是自家做的吧。”
“嗯,家裡做的,要不要來點?”把另半碗湯和雞肉朝她遞過去。
她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搖了搖頭,並似乎有些厭惡般把頭朝後挪了挪:“不,不要了,很久不吃肉了。”
“哦。”看了她一眼,然後繼續吃着碗裡的食物。
但或許是因爲邊上總有雙眼睛看着,於是再次吃着時候,那些原本鮮美無比的雞肉咬嘴裡似乎乏味了很多,以至於很快失去了原本的好胃口,不得不把吃到一半的飯放回到了桌上。
“讓吃不下了是嗎?”然後聽見那女再次對道。
“當然不是。”立即搖頭,然後拍拍肚子:“今天帶的量太多,吃飽了。”
“有給做飯真不錯,是爸媽麼?”
“不是,是店裡的夥計。”
“開店的?”
“嗯,一家小點心店。”
“點心店啊……真不錯……”
“呢?做什麼的?”
“?”不知怎的這問題令她目光微微閃了閃,隨後她將目光轉向,用一種有些複雜的眼神看着:“殯儀館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