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號間2
新病友叫劉曉茵。
漂亮的五官,一米八0的身高,這本應是當模特的好條件。只可惜骨骼生得太大,多瘦看起來都有肉的,小時候又是念的體校,還進的籃球隊,於是一副堪比男的體魄讓她註定跟漂亮衣服和T型舞臺無緣。
這一點讓她望女成鳳的父母很失望。她父母都是工地上做包工的,劉曉茵還是個洋娃娃般的小孩時,他們堅信她有着當明星的潛質,因爲帶去工地玩時每個見到她的都這麼說。後來個子越拔越高,他們又以爲她可以被選去當個模特。但誰想,一進初中開始她體格就越來越像個男娃,還自己擅作主張考了體校,進了籃球隊,每天打球打得雄性荷爾蒙過剩,很快,連走路和說話都不再像個女。
眼瞅着就把他們的希望一點一點掐碎了時間的指縫間,也着實拿她沒有辦法。所以後來她報名參軍,他們也沒有攔着她,乃至她退伍之後謀了份殯儀館的差事,更是連聯繫都變得稀少,除了有時讀大學的小弟會打來一兩通電話問問近況,幾乎沒再來過問她的生活,甚至逢年過節也不催她回去,想來,也許每每親戚間問起她是做啥的,說到殯儀館工作,總難免讓感到晦氣,所以當爹媽的覺着倒不如索性還是眼不見爲淨的好。
聽上去有點悲哀,但劉曉茵說着這些時是滿不乎的。
她覺得這樣挺好。
從小到大她就由着爹媽擺佈,走路得什麼姿勢,說話得什麼樣子,穿什麼好看穿什麼不好看……卻總她爹媽奇怪的品味下被學校裡的同學嘲笑個沒完。所幸進了體校後她終於得到解脫,那是從身體乃至心靈的整個兒的解脫——不用變着法子搗騰自己的頭髮,不用想着明天到底該穿裙子還是褲子,只要抱着籃球操場上隨心所欲地跑來跑去就可以了,不會因爲身高和體型而被指指點點,更不會被用一種奇怪的笑容瞪着自己,笑她是個做了變性手術的陰陽。
但事實上這種困擾她退伍後那段最初的日子裡依舊糾纏過她。
比如找工作的時候,比如暗戀上某個男,卻最終只能被當成哥兒們的時候。
那段時間大約持續了有兩年。兩年後,她因爲組織上給介紹的關係,謀得一份殯儀館工作的差事,才讓她生活逐漸步入跟體校時一樣無憂無慮的正軌。
很多聽到殯儀館這三個字時往往是忌諱的,甚至是談虎色變的,好似那三個字裡隱藏着些看不見的猛獸,畢竟諸如死亡,絕路,終途之類的字眼,總令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讓情不自禁地對其敬而遠之。但對於劉曉茵來說,那地方毋寧是個安全的堡壘。無論是夜晚空無一的死寂時,還是白天充滿着悲傷的嘈雜時,總有一種氣氛讓她感到寧靜。她無法具體地描述究竟是怎樣一種氣氛,那就好像是一隻終日躲避着什麼的野獸,突然間找到了一處非常安全的地方,於是便將自己緊緊地藏了那裡,越深處越安全,越安全越讓心靈感到平靜……
就是這樣一種感覺,讓劉曉茵將這處死者世所最後停留的地方,當成了自己的家。
說到這裡的時候,劉曉茵看了眼自己導尿管下的袋子,對着那些依舊處渾濁狀態的液體發了陣呆,然後擡頭問:“覺得這世上有鬼麼,寶珠?”
沒回答。
因爲從小到大被很多問到過這個問題,但知曉答案的從來沒能正面好好地回答過。
現這個殯儀館工作的女突然間也問起了這個問題,盯着她眼睛看了一會兒,尋思她是不是自己工作的地方看到了些什麼,或者感覺到了些什麼。
見過一些同樣殯儀館或者醫院工作過的網上發過帖子,關於他們工作的地方見到一些髒東西的事。他們侃侃而談,甚至搞連載,讓如同看小說般津津有味。但其實其中的百分之九十都是一種聯想——一種特殊的工作環境中見到了有些特殊的事情後所產生出來的聯想,腦中過濾後便覺得好像成了真,真的覺得自己見到了那些東西。但那種東西通常普通是很難見到的,因爲陽氣盛,導致天目濁,即便真有髒東西作祟也很難通過眼睛去看見,除非開了天眼。當然還有百分之十左右的是真的能看到,卻又因此而懷疑自己的眼睛,懷疑自己的判斷,一切似是而非的推斷中不斷推測又推翻着自己。
想來劉曉茵也是其中的一個。
‘覺得這世上有鬼麼?’每當這樣一類以此種問題作爲談話的開場時,就意味着他們將對自己工作壞境中所遇到過的一些神秘莫測的東西開始高談闊論,就如那些真正經歷過戰爭的老兵那樣。
於是既不肯定也不否認,只保持沉默,等着她繼續往下說。
但她沒再說下去,因爲就她正要開口的時候,狐狸從外頭走了進來,帶着一身撲鼻的香水味。於是她的注意力立刻被這一身妖嬈的男給轉走了,一路盯着他直至到牀邊,然後笑着朝咕噥了句:“絕了,男能長成這樣美的哈……媽的要有他這身材,娘做夢都能笑醒了。”
狐狸是來給洗頭的。
每隔兩天他就會來給洗頭,跟理髮店裡一樣,把的頭平擱牀邊,用泡沫搓勻了再洗乾淨,再吹乾,再工工整整地他小賬本上記下:某年某月增加洗頭吹髮工費五十塊。
五十塊。
理髮店洗剪吹也不過二十塊,他就因爲自己那張臉好看於是多加了三十塊錢的容貌觀賞費。
去他孃的容貌觀賞費,他訛總有法子的。
而能應對的唯一法子就是沉默。
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始終沉默着,直到他不再嬉皮笑臉地說些有的沒的。
“喂,帥哥,眼睛真漂亮。”可惜不開口,總會有開口跟他閒聊。之前是護士,現是劉曉茵。
她短暫的安靜過後就開始一直饒有興趣地打量着狐狸,彷彿完全忘了之前跟她的談話,也忘了自己身上那根讓她很不舒服的導尿管。
“過獎。”狐狸回頭朝她笑笑。
“不過這顏色真特別……綠色的。猜想到啥了?”
“啥?”
“以前小說上見過,說妖怪的眼睛是綠顏色的,特別是那種活了很久的老太婆修煉成的妖精。”
“噗……老太婆妖怪……”
“笑什麼?”
“美瞳,這是美瞳啊的大小姐。”
“哦……原來是美瞳……想呢……”狐狸總是能用最快的速度打消別對他的疑惑,但這打消所帶來的安靜並沒有持續多久,過了會兒,便聽見劉曉茵又道:“對了,是不是哪家雜誌做廣告模特的?”
“雜誌?”
“嗯,怎麼好像哪本雜誌上見過。”
“一定認錯了,是她店裡的夥計。”
“夥計?”劉曉茵由此而再度安靜了會兒,許是覺着沒啥可再攀談,但過不多會兒,立即有些恍然道:“哦,那個送雞湯的原來是。還以爲是他老公呢。”
這話冷不丁地讓肩膀僵了下。
之前正有一搭沒一搭聽着兩的閒聊,毫無防備間猛一聽這句話從她嘴裡出口,的臉立刻燙了起來。
簡直是藏都藏不住。
所幸滿頭泡沫應是遮住了狐狸的視線,他仍用力將他爪子撓着的頭皮,一邊嘀嘀咕咕抱怨着頭髮打結總纏住他手指。而劉曉茵的注意力也很快被迫從這話題上移開,因爲護士過來給她打針了。
不知怎的,她撩開劉曉茵被子的時候感覺到狐狸的手頓了頓,隨後嘴裡發出輕輕嘖的一聲,又繼續頭髮上搓揉起來。想知道這是什麼原因,但沒問出口,只固執地繼續將嘴脣抿着,聽着鄰牀護士笑嘻嘻對劉曉茵道:
“有男朋友幫忙洗頭可真好。”
“是啊,要是有個男能這樣對,爲他做啥都肯了。”
夜裡再度失眠。
不曉得是因爲劉曉茵的呼嚕聲,還是腦子裡總想着狐狸的那個細微卻又有些奇怪的舉動。
甚至還似乎是因爲小護士和劉曉茵的那兩句短短的對話。
它們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地腦子裡轉悠着,萬籟寂靜的病房中,折騰得腦子清醒無比,所以縱然明知道應該閉上眼,兩隻眼睛卻始終睜得大大的,盯着頭頂上那一片蒼白的帶着點兒裂縫的天花板,任着那些東西腦子裡一刻不停地循環盤旋。
“咔……”
十一點剛過一分的時候突然聽見那道裂縫裡傳出一點聲音。
然後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從頭頂上滾了過去,好像一輛輪椅那上面慢吞吞一路經過。
到達窗戶位置時那聲音消失了。
周圍再度寂靜,吸了口氣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想起牀去廁所洗把臉,但腳還沒着地,一擡頭卻見到窗玻璃上多了團白乎乎的東西。
它貼窗上輕輕推着窗,把窗推得吱嘎作響,好像被風吹似的。然後一陣吚吚嗚嗚的哭聲從窗縫外鑽了進來,像只潮溼的手般順着空氣鑽到了身上,斷斷續續變成一些細小模糊的說話聲:“痛啊……痛死了啊……唉……痛死了啊……”
隨後那隻踩地上的腳上驀地一冰。
“啊——!”
就因此而猛地將腳抽回到牀上時,隔壁牀上兀地響起一聲尖叫。
隨後那張牀劇烈地顫抖起來,抖得整個金屬支架喀拉拉一陣巨響。
“劉曉茵??”見狀立刻跳下牀將隔斷一把拉開。正要朝她病牀處奔去,卻見她一下子從牀上坐了起來,隨後睜大了雙眼一臉驚慌地瞪着,朝急急忙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噓……別把護士叫來……”隨後她壓低了聲音對道。
一邊小心朝四周看了兩眼,周遭因她的安靜而重新恢復了原先的寂靜後,才慢慢躺回到牀上,長長吐出一口氣,有些疲乏地揉了揉太陽穴:“又做噩夢了……不要怕……”
“做噩夢?”她的平靜讓略微放了點心,於是也坐回到了牀上,然後將狐狸放抽屜裡的符取出來,不動聲色貼到旁邊的窗戶上。
窗外那團白色的東西劉曉茵驚叫的時候似乎就已經消失了,但爲了安全起見,還是貼上了符。
這麼做的時候劉曉茵一直看着。神色有些疑惑,似乎想問些什麼,但一直都沒有吭聲,直到將符貼好鑽進被窩,她纔再次開口道:“真不喜歡醫院。”
“也是。”
“從小到大這還是第一次住院。”
“很不習慣是麼。”
“是的,這裡亂七八糟的聲音真多,之前去換藥的時候還聽護士說起,樓上今天死了個。”
“哦……”
“呵,真好笑是麼,一個殯儀館做的,居然會爲了一個白天死掉的夜裡做噩夢。”
“夢到那個死去的了?”
“……好像是吧。”
“別亂想了,又沒見過那。”
“是沒見過。不過……”
“不過什麼?”她說了那兩個字後忽然沉默了很久,於是忍不住問她。
她搖了搖頭,隨後朝看看:“快睡吧。”
“睡不着,好像失眠了。”
“正巧,現也有點睡不着。”
“不如一起聊會兒天吧。”
“好的。想聊些什麼?”
“……聊聊的工作,比如,殯儀館是做些什麼的?”
“噗……真有意思,寶珠。”
“是麼?”
“嗯。別聽見說到殯儀館,都會習慣性把話題扯開,卻想知道是做什麼的。”
“呵呵……”
“是殯儀館保安科的。”
“哦……”劉曉茵是退伍軍,保安科工作倒也正合適。“那邊當保安應該蠻清閒的吧。”隨後道。這句話出口立即令們兩個都心知肚明地大笑了起來。
笑了一陣,她停了下來,目光夜色裡看起來有些閃爍。
她閃閃爍爍地望着,道:“本來也覺得這工作確實是很清閒的,但,後來發生了一些事,讓這想法有了點小小的改變,所以出院後打算把工作辭了。”
“發生了什麼事?”
“覺得這世上有鬼麼?”她沒有回答的問題,而是第二次將這問題問向。
怔了怔,隨後點點頭。
“覺着也信。”她手朝窗上指了指,隨後頭枕着手臂,朝笑笑:“那就從剛開始那會兒說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