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號間八
那具屍體是被警方從附近的警局運來的。
死者是一起謀殺案的受害者,三十歲左右的無名氏,臉被強酸毀了容,因此屍體警局的解剖室停放了快半年至今沒來認過屍,也還沒能鎖定嫌疑犯的目標,所以現被轉到了殯儀館裡繼續保存。
起先劉曉茵並沒覺得有什麼特別特殊的地方。
和平時一樣簽字蓋章電腦裡存入編號,然後等屍體進行過新的消毒處理後,帶着鑰匙同警方工作員一起把屍體運到地下存屍處。唯一不同的是,由於之前屍體存放的時間太長,普通冷凍已經沒什麼明顯用處,所以需要比較特殊的容器才能更妥善地將之保存。因此B1樓的停屍房自然是不能用了,劉曉茵上司的示意下將它送去了B2層,因爲只有解剖室裡纔有裝滿***的冷藏櫃。
那裡劉曉茵第一次看到了那具屍體原本掩蓋白布下的樣子。
就看了一眼,他們拉開白布把屍體從屍牀移到防腐劑容器邊的時候,她看到一團灰褐色的皺巴巴的東西。依稀好像是它的臉,被防腐劑浸泡得黏糊糊的頭髮把它整張臉幾乎全覆蓋住了,只有兩隻眼睛露出髮梢的間隙,似乎緊閉着,眼皮以螺旋狀凹陷眼眶裡。
之後沒再能看第二眼,因爲它很快被放進藥水裡並被推進了冷藏櫃,然後一旁的運屍工從口袋裡掏出卷黃色的紙——就是殯儀館小賣部有賣的那種符紙,貼了櫃門上。
“這是做什麼,驅鬼啊?”邊上警員見狀笑問。
運屍工也笑了笑,回答:“老習慣啦,新來的吧?” Www¤ Tтkд n¤ c○
然後幾個說說笑笑走了出去。
劉曉茵跟他們後面,因爲他們走後她還需要填些表格,不過實也沒什麼好寫的,這具屍體公開的資料幾乎沒有,連名字也是,只有一個代表它停放序列的編號,所以劉曉茵草草填了幾筆就算完成了。然後鎖上冷庫門準備離開,但剛轉過身,卻突然看見有團黑色的東西她眼角邊一閃過。
她立刻朝那方向看了眼,發現那是團頭發樣的東西。
貼着冷庫邊的牆角朝前面的手術檯方向滑,速度很快,像只老鼠一樣從手術檯下滑了過去,而手術檯前操作着的那兩個醫生對此完全沒有感覺到。
劉曉茵趕緊指着那團頭發想提醒他們,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其中一個擡起頭對她笑道:“劉曉茵,今天挺忙的吧?”
劉曉茵本想對他說有團頭發就他腳跟邊。
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因爲那團頭發突然不見了,也不知道是消失了,還是鑽進了他後面那一大團燈光照不到的黑影裡。
這感覺讓劉曉茵有種被頭髮團堵到了喉嚨似的感覺,因爲她想起了之前停車場所碰到的情形。於是匆匆跟他們敷衍了兩聲就離開了,頭也不回地朝解剖室外走了出去,然後外面來往的走廊裡用力吸了幾口沒有防腐劑味道的空氣。
回到保安室時她的感覺已經好了很多。
雖然其他保安已經離開了,但就像前面解剖室裡那個醫生所說,這天的工作特別忙,火化場次安排很多,所以整棟樓裡還是挺熱鬧的。亂七八糟的紙錢和花圈隨處可見,被穿堂風吹得悉嗦作響,還有透過牆壁嗡嗡傳來的嘈雜聲,多數時候這些東西讓討厭,但有時也會讓覺得有種活着的真實感。
於是收拾了那些同事留下的菸頭和空飯盒,劉曉茵打開電腦跟往常一樣瀏覽了一遍微博。
留言的不多,因爲最近沒寫什麼新段子,她遲疑着是不是要把停車場的經歷寫出來給別看,但隨即想到,一個一向對鬼神不屑一顧的突然說起這種神神叨叨的東西,是不是會有點自己打自己耳光的感覺。於是作罷,就隨便網上找了個小遊戲,正打算玩會兒以消磨巡邏前的時間,忽然微博那頁面閃了閃,有私信的提示。
她立刻就把頁面點開了。
果不出意料,是那個很久沒露面了的男。他短信很簡單,四個字:最近好麼。
她本想擱上十來分鐘或者半小時再回,免得自己急迫的心情被一覽無餘。但五分鐘後還是熬不住了,她飛快地回了信,把那天她停屍房的遭遇和之前停車場的遭遇說了一遍。末了,問他,那會不會是幻覺?因爲她從小到大沒生過什麼病,更不知道幻覺是什麼樣的,只是覺得所看到的東西都很真實,尤其是那個****的女棺材裡突然看向她時的那種眼神。但是死又怎麼會對着別看呢?再說她她車裡看到的影又到底是怎麼回事……
寫到這裡時,不禁手心有點發涼,她把電腦遊戲的音量調高強迫自己不去回想當時的情形,一邊等着那男的回覆。但那男不知道是看得慢還是有事忙,她發完那長長的一條私信後過了很久始終沒有迴音,這讓她微微感到有些焦躁,所以又等了片刻後她乾脆關上電腦躲進廁所去吸了兩根菸,回來時見到科長保安室裡等着她,臉色不悅,邊上走廊裡兩名運屍工拿着簽單剛剛離去。
顯然是沒找到她於是找了科長。
她實不應該這麼忙的時候擅離職守的,於是低頭進去預備好挨訓。但他沒說什麼,只是給了她兩支白蠟燭和一包煙,然後跟她說:“晚上十一點前去給13009點上,這煙也是給他的。今晚那屍體要多關心點,第一天來麼。明天就沒什麼事了。”
看上去好像是要她祭拜。
第一天到殯儀館遺體不計其數,但要作爲保安的她去祭拜,這對於那裡工作了一年多的劉曉茵來說還是頭一遭。
她當時有點不明白這是爲什麼,想問科長,但轉念想起殯儀館裡確實各種規矩多,也就沒問。
科長走後她再次打開了電腦。
本想玩遊戲,但神使鬼差的又直接點開了微博。
微博裡有數條私信的提示,這讓她心跳有點快,立刻把它們打開,都是那男發來的。
‘就像以前跟說過的,沒見過不代表不存。’
‘不過據所知鬼一般都是看不見的,能見到的通常都不是正常死亡。’
‘說那個女屍是****的對麼。所以能看到她,想可能她是想對傳遞什麼信息。’
‘但是她沒辦法正常和溝通,除了能讓看見她。’
‘她想跟溝通些什麼?’看到這裡劉曉茵不由問他。
‘她生前未了的心願。’這次對方回信很快,想來是電腦邊守着。
‘但追悼會上看到她閉上眼睛了。’
‘那或許是除了心願之外其它的事情。’
‘其它?會有什麼其它的事?又不認識她……’
他又是好一陣沒有回覆。
劉曉茵想也許他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畢竟這種事世上能有幾個親身經歷過。
於是她藉此隨口般問了句:‘最近怎麼樣,很久沒見上網了。’
‘工作上有點事,比較忙。’他很快回答。
簡單又普通的回答,讓劉曉茵無法再繼續找話題跟他聊些什麼,只能對着他頭像上那張逆光的側臉發了陣呆。她有點癡迷那張側影,雖然可能根本不是那男的真實照片,但她總不自覺地會聊天時將他同這張臉代入到一塊兒。
所以不知不覺打了句:‘認識到現,還不知道長什麼樣子。’
但還沒發出去,屏幕上突兀跳出對方一句問話:‘那個4號間後來又進去過麼?’
‘沒有。’劉曉茵清除了那句話,敲上這兩個字後迅速發出。
‘那就好,那裡頭怪邪門的,以後都不要再進去了。不過,關於裡頭那頭髮,有沒有問過別它是怎麼回事?’
‘沒問過,還沒跟說起進過4號間。對了,說到這個,想起來,剛纔解剖室看到樣東西……’
‘什麼東西?’
‘好像看到有團頭發地上動,不過也可能是隻老鼠。’
‘頭髮?什麼樣的頭髮?’
‘沒看清。’
‘小心點。雖然殯儀館工作,但看對那地方的規矩知之甚少,也沒會特意教那些,所以自己要當心些。’
這話說得心裡挺暖的,劉曉茵把它反覆看了好幾遍,直到發覺時間差不多該去巡邏了,纔有些手忙腳亂地回了句:‘嗯,知道了。得去巡邏了。’
‘晚安。’
這是那男第一次跟她道晚安。
似乎無形中有種距離接近了點的感覺。‘晚安。’於是她也回道。然後關上電腦拿起鑰匙和科長給交給她的蠟燭香菸朝外走去。
十點過後地下室靜了不少。大部分工作員都已經下班了,也很少再有來來往往運送屍體的聲音和家屬的悲哭。不過火化爐依舊被使用着,所以她草草看了圈就離開了,也很快巡視完了兩間停屍房。
2號停屍房總是查得比較仔細,尤其是牆上新換的報警器,還有小間的門。自那天發現那扇門沒被鎖後她就養成了每次檢查完都要推兩下才走的習慣,哪怕剛剛把門關上她還是要推兩下才放心,因此那天之後停屍房裡再也沒有出現過任何狀況。
之後她下樓去了B2室。
以往那一層總是隨便晃一圈打個卡就可以了,這天比較特殊,因爲科長給她安排了一項額外任務——要她十一點前把蠟燭給13009號屍體點上,再供上一包煙。
13009號就是新到的那具被從警局送來的屍體。
謀殺致死的,所以情況比較特殊,所以得到的照顧也就比較特殊。
這樣想着,劉曉茵正要打開解剖室的門朝裡走,但不知是否是受了剛纔跟聊天的影響,她看到解剖室邊上那扇陳舊的小門和小門上鏽跡斑斑一個‘4’字時,開門的動作不由自主地停了停。
她覺着那門上好像有什麼東西晃,似乎是頭髮。
於是立刻打開手電朝那方向照了照。
卻發現原來不過是一團蜘蛛網,她不禁有些啞然失笑。對着那團蜘蛛網呆看了一陣,尋思自己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疑神疑鬼了,那麼一點東西都能讓自己杯弓蛇影地吃上一驚。
就這時她聽見牆裡頭傳來一陣滴水聲。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那聲音是從解剖室裡傳出來的。這會兒解剖室裡應該沒,她不清楚這麼清楚的滴水聲是怎麼回事,難道有誰離開時沒把水龍頭擰緊麼?尋思着她立刻把解剖室的門打開,正要習慣性地去摸牆上的電燈開關,卻見裡頭有燈亮着。
是手術檯上的無影燈。
透過燈光的照射她隱約見到對面牆角處有個不像是工作員的男蹲那兒,低着頭,也不知道做些什麼,滴水聲就是從他那方向傳來的,滴滴答答,仔細聽卻又好像是他哭。
“請問是哪位!”當下她立刻摁亮了手邊的開關。
頭頂白熾燈唰的下亮了,明晃晃的光迅速鋪滿了整個解剖室,也照出了那個蹲角落裡的。他看上去髒透了,雖然穿着質地很考究的衣服,但那上面沾滿了褐色和土色的污跡。臉上則更糟,頭髮溼漉漉地臉上黏成一團,混着泥漿類的東西,讓完全分不清楚哪些時頭髮,那些事他的五官。他將那大半張臉埋他兩臂間,肩膀微微顫動,的確真的是哭。
見狀微微猶豫了下,劉曉茵一邊朝他走過去,一邊公式化對他道:“這裡是員工區,先生。家屬區是……”
話還沒說完她突然感到身下一熱。
低頭看,發覺自己的白褲子被一股突如其來的經血染紅了一大片,她忙匆匆夾緊腿停下腳步,再尷尬地擡頭朝牆角處看時,見那男聞聲朝她擡起了頭。
那一瞬劉曉茵差點腿一軟跌坐到地上。
那男一張臉幾乎全都爛透了。他面朝劉曉茵用他兩隻皺巴巴的手使勁摳着自己眼睛,沒有嘴脣的嘴巴張得很大,從裡頭髮出一種極力想叫,但很難宣泄出來的嘶嘶聲。
然後他重重抽泣了一下,不見了。
仍舊有滴滴答答的聲音從那方向傳過來,卻原來只是牆角處水管裡滲出的水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