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畫情十一
進屋就看到嬤嬤跪牀邊張開着兩手嚎啕大哭。
曾韶卿則一旁呆呆站着,臉色煞白,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失魂落魄望着牀上直挺挺坐着的斯祁復。也不知他是哪來的力氣這樣坐着,被子被踢翻地,露出他整個身體,巨大腫脹的上身讓他那張臉顯得格外瘦小,雙目緊閉,牙關咬得死緊,看胸口處沒有一絲起伏,竟好像是斷了氣一般。
朱珠嚇得立刻朝他直撲過去:“哥哥!怎麼了!哥!”到他近前又不敢輕易去碰他,隻立即回頭尖叫“快來去叫阿瑪!快啊!”
無應她。
因場所有都被眼前斯祁復的樣子給驚呆了。
就見他兩眼和鼻耳中好像下雨似的開始滴起水,最初水是清透泛黃的,之後不消片刻就開始變得渾濁,緊跟着一團團粉色漿狀物隨之滾滾而出,空氣中立刻充斥着一股劇烈的無法形容的惡臭,讓一旁小丫鬟哇的聲嘔吐了出來。
“哥……”朱珠見狀慌忙抽了帕子出來往斯祁復臉上掩,但手還沒碰到,卻被身後的碧落一把扣住:
“等等。”
他本一直不動聲色旁觀望着,這會兒突兀伸手抓住朱珠往他邊上帶了帶,朱珠不由自主便隨着他手中力道被牽入了他身後。
及至站穩腳步,就見他身子一斜,一下將原本朝着朱珠身上撲倒的斯祁復頂了他肩膀上。從斯祁複眼中滴下來的水順勢將他肩頭打溼一大片,而水跡所過之處嘶嘶聲響,就見那棉紗紡的衣料一下子無火卻燃燒了起來,眼看轟的下火焰就要直竄而起,衆的一聲驚呼中,卻見碧落擡手往肩上輕輕一撣,那原本高昂的火舌倏的下就熄得煙消雲散。
可把周圍看得再次發了呆。
眼睛直愣愣盯着牀前那兩個,不曉得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房裡因此而鴉雀無聲,就這時斯祁鴻祥隨從攙扶下跌跌撞撞衝了進來,見此情形以爲兒子已經去了,當即啊的聲大叫臉色一陣發青,徑直朝地上癱了下去。
見狀朱珠趕緊衝上前去攙扶,豈料卻被他揚手一巴掌甩開。似乎所有絕望和哀痛一下子他體內醒轉過來,他以從未有過的暴戾指着朱珠,大聲喝道:“走開!若不是引這天煞孤星進門,克到了復兒,復兒怎會出這樣的事!!”
朱珠整個一下子便僵硬了。
從前,無論多少知情明地裡暗地裡說起她這一命格,她都能坦然處之,淡然笑之。卻沒想到時至今日,這個一向疼她愛她,被她已完全視作了自己親生父親的男,竟會指着自己的鼻子親口厲聲說出那四個字。
天煞孤星……
他說出這四字時眼中的憎惡更是顯而易見,如刀子般一下下戳進朱珠眼裡,叫她看得發慌。慌得喉嚨發緊全身一陣陣發抖,卻又完全不知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只惶惶然原地呆站着,直到身後傳來淡淡一道話音,將籠罩這屋內如墳墓般的死寂輕輕打破:
“斯祁大,令公子所困病因雖屬罕見,卻同所謂命格之類毫無干系。若要非說出個異端來,那便是他身上症狀並非單純因疾病而起,所以光靠着治療疾病的方式,自然是對此束手無策的。所幸還算看得及時,沒病入膏肓之際才尋得下,否則一旦過了時辰,便是大羅神仙此,只怕對公子也是回天乏術了。”
話音落,斯祁鴻翔的眼睛不由驀地一亮。
當即打起精神再往自己兒子身上看,就見他靠碧落肩上的身子果真以一種幾乎細不可辨的動作微微起伏着,所謂一息尚存……便立即隨從攙扶下站起身,急急走到碧落身旁,追問道:“先生的意思……是復兒這病竟還有救??”
碧落沒有回答。
徑自伸出左手摸到斯祁復的脖頸後,沿着頸骨一陣揉捏,到接近腰椎處,突然猛一使力。
就聽斯祁復喉嚨裡咔的聲響,他一下子將那原本緊閉着的嘴張了開來,隨即從嘴裡噴出一團紅黃摻雜的東西,臭不可聞,卻又彷彿隱隱透着一股植物被燒灼後的焦香。那樣伏碧落肩頭上哇哇吐了很久,直至吐出物體變稀變清,方始一口氣往嘴裡吸進去,隨後身子朝後一仰,以着一種長久未見的輕鬆神情往牀上躺倒了下去。
“公子是中了蠱毒,”見狀碧落站起身,邊將身上被污衣物卸下,邊轉身對一旁的斯祁鴻翔道,“因而累及數種病症他體內淤積擴散,纏綿不絕,且隨着時間的流逝,各種藥物和他自身情緒的惡變下,漸漸滋生出異端。”
“蠱毒……莫非是傳說已久的那類苗疆蠱毒麼??”
碧落沉吟了下,搖頭:“倒也不像,苗疆蠱毒多以蟲蛇等活物爲引,而此種蠱毒……”他低頭朝地上那堆紅紅黃黃的漿液看了一眼,挑了挑眉:“此種蠱毒,卻似乎是以某種植物爲引,當真罕見。”
“這麼說……復兒的病,是爲所置……”
“空口無憑,碧落也無法確證些什麼,大今後凡事注意着些便是了。而公子的身體此後也仍要多加小心,今只是打通了他腰間幾處大穴,毒未走入前以猛烈的法子吊回了他一線性命,又逼出他體內最淺顯的蠱毒,讓他能暫緩上一口氣。但若要繼續往下診治,還得等他慢慢將這一副殘破身子調養回來,有了足夠的體力,纔好放手用藥。”
“先生當真如活神仙一般……”聞言斯祁鴻翔由衷嘆了聲。
碧落笑笑:“大折煞了。不過江湖上走動時間久了,僥倖見識過這類蠱毒,所以知曉些偏方。要說活神仙,當還是太醫院的王老纔是。”說着拱了拱手:“眼下且讓公子盡情歇息,待明日他甦醒,自會再來爲他調方,現碧落先行告辭了。”
說罷便朝屋外走去,斯祁鴻翔忙道:“先生留步,今日天色已晚,先生一身衣着又已被弄污,如不嫌棄,不如留府裡住上一宿,將衣服交予下們清洗乾淨了,明日再走。否則,只怕老夫的待客之道要被旁都恥笑了去。
“如此,碧落恭敬不如從命。”
說話間,兩相伴離去,屋內也瞬間空了空,因丫鬟婆子都急急出門去備水沖洗了,原本頭擠擠的房間一下幾乎空無一,唯留一室濃重的異臭仍房內繚繞不去,朱珠朝牀畔望了一眼,想回到兄長身旁再去看看他狀況,見嫂子曾韶卿已他身旁坐下了,知是不應再去打擾,便輕輕跟她道了個別,轉身默然往外走去。
一路上,夜色已經低垂,各處管事的將燈籠點了高高挑起,亮花苑樹叢間閃閃爍爍。
她沿着小徑邊走邊望,原是想趁此散散心,卻隨即想起之前斯祁鴻翔看着她的那種神情,以及說出的話,不由再次心酸起來,因而本已走着走着將要到達額孃的住處,卻眉頭皺了皺,轉身徑自往自己那屋慢慢走去。直至望見屋裡隱隱綽綽亮着的一盞孤燈,不由又暗想,所謂自己的住處,也無非是寄籬下,終不是自己的爺孃,也不是自己的家,突然間一下子明白了書中黛玉的心酸,眼眶不禁一熱,呆呆站離自己屋子數步遠的林子裡無聲抽泣了起來。
沒想到小蓮屋裡久等朱珠,一直沒見她回來,所以搬着張凳子門外坐着。
此時聽見林子裡細碎的哭聲,立即朝那方向望去,一眼見到朱珠的樣子,忙起身急急朝她跑了過去:“小姐,一會兒不見您這是怎麼了?怎麼突然哭成這樣,莫非少爺……”
朱珠立刻搖頭:“哥哥沒事,太醫院的碧落先生來了,剛給哥哥治療了陣,看似好了很多,想是應有辦法可以醫治好哥哥的了。”
“真的麼?碧落先生……便是那位好看得不得了的年輕郎中麼?”
朱珠被她這話說得不由噗嗤一笑,隨後用力揉了把自己的眼睛,吸了口氣道:“是啊,是那位好看得不得了的郎中。阿瑪還將他今夜留了府中。”
“真的??小姐,他住哪屋呢?們去瞅瞅?”
“瞧這色樣,口水都快落到領子上了。”
聽她一說小蓮立即低頭往領子上望,隨即聽見朱珠的低笑聲,方知是被主子調侃了去,忙嘟了嘟嘴,道:“好容易見到個這樣標緻的,自然是色的。倆若現不色,等會子被其他那些丫鬟婆子探聽到住處一同色了去,到時偷偷家窗外,什麼j□j都瞧見了,獨獨倆什麼也見不着,多悶得慌。”
“那儘管去瞧好了。”
“小姐就一點也不想去瞧?”
“是不想。”
“也是。自得了靜王爺回來的消息,又宮裡見了靜王爺的面,小姐便整日古古怪怪的了,連那樣好看的男都不願去瞧,看來靜王爺不單是小姐心裡頭一個嚇的妖,簡直是佔了心的魔了。”
“胡說些什麼!”
見主子的神色沉了下來,知是玩笑開得過火,小蓮慌忙垂下頭,乖乖立到一邊:“奴婢多嘴,奴婢知錯了……”
“知錯。知不知道太后老佛爺面前,若只說錯一句話,便是要頭落地的。”
小蓮臉色一僵,吐了吐舌頭:“小姐莫要嚇,小蓮膽兒小,嚇不起的……”
說罷,想起了什麼,便又道:“對了,小姐,之前怡親王府中遣送來些物件,說是小姐遺落宮中忘記帶回的,小姐要進屋看一下麼?”
“忘記帶回?”朱珠不由皺了皺眉。她不記得有什麼東西遺落宮中,但既然回來時行動匆忙,或許遺落下一兩件物什。只不知爲什麼還要特意遣送到這裡,轉而想想也無旁事,便跟着小蓮一路往屋裡走了進去。
屋裡圓桌上擺着的東西出乎朱珠意料的多。
以至朱珠一眼望見時不由怔了怔,回頭問身旁的小蓮:“這都是遺落宮裡的物件麼?”
小蓮點點頭。一邊坐到桌邊托腮望着面前那隻錦盒內一團色彩斑斕的綢緞料子,意味深長道:“倒不知小姐去宮裡時,還把這樣一匹新布料子也辛苦搬了去,是打算宮裡閒着無事,給自己做幾身衣裳麼?”
“又多嘴。”
小蓮吐了吐舌頭,嘻嘻一笑,捻起邊上的貢橘:“倒是這橘子,小姐真真不該以往了,小蓮長這麼大還從未吃過那麼甜的橘子呢。”
“偷吃了?”
“等小姐久了,饞得慌……”
“這樣又饞又貧嘴,回頭跟額娘說了,遣去廚房幫事去。”
“小姐饒命……”
“讓幫廚,又不是活剮了。”
“要小蓮幫廚,不久等於是活剮了小蓮麼……”
朱珠笑了笑,正要繼續逗她,忽見滿桌錦盒下隱露出一隻木頭制的方盒來。巴掌大小那麼一塊,拿到手裡撲鼻一陣淡淡香水的味道,還有載靜畫室中那股有些奇特的氣味,不由微微一怔。隨即心跳微微有些快,她將盒子抱進懷中往臥房內走去,聽見小蓮追着跟來,忙道:“先吃着那些橘子和點心,待一房裡收拾些東西,稍後再出來。”
小蓮便樂呵呵離去了,直至望見她又乖乖坐桌前剝起了橘子,方始繼續往臥房內走去,進房內立即將門關嚴實了,隨後到燈前坐下,將那木盒小心掀開,往裡一望,呼吸不由滯了滯。
盒內原是一幅畫。
畫上一個少女的半身像,蜜色長衣,蜜色團花襖子,一頭如雲的黑髮沒有同尋常那樣梳理起來,而是鬆鬆散散垂腦後,稍稍挽了個髻,用一支冰片般薄亮的簪子斜扣着。
朱珠不記得她幾時這樣梳過發。
但這身衣服和這張臉她是知道的。
只是不知,爲什麼從來只見過她戴着面具樣子的載靜,竟能畫出幾乎同她這張臉一般無二的容貌來,甚至連微微笑着的神態都彷彿是親眼見過的一般。
不由自主將掌心握緊了,又鬆開,再握緊……隨後目不轉睛望着那畫,望了好一陣,便立即用最快的速度將它包嚴了放回盒子裡,關緊,再將它貼着自己胸口用力抱緊。
她想起那畫裡自己身後的宅子,是她未曾來到斯祁府前所居住的,她真正的家。
她亦想起八歲那年,因載靜帶她重新來到這棟屋子前,指着這屋子,對她冷冷所說的一句話,而令她怨怒和恐懼了他整整十年。
他說,算是哪門子的提督府千金,不過是個被撿來的遺棄子。
他還說,若再敢頂嘴,便如這棟屋子一般將給收了,給本貝勒做偏房做上一輩子。
一時心亂如麻,朱珠坐燈下用力揉着手中這隻盒子。
一下又一下。
直到手指揉得隱隱發痛,忽聽見窗外一陣低緩的琴音隨着風飄了進來。
是她宮裡聽碧落彈起過的那曲《鳳求凰》。
原只覺得好聽,此時聽見,卻突然間無法控制自己眼淚一下子從眼中滾落了出來。
於是迅速起身將窗關上,想將那纏繞心的曲聲隔絕外,卻哪裡有什麼用處。
它依舊抑抑揚揚地穿透窗門朝房內徑自飄入,繞着她的身,她的耳,如一隻細軟的手,輕輕轉動着,撩撥着……
直至朱珠終於再也按捺不住一股莫名怒氣急奔到窗前將它用力一把推開。
再循聲朝琴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琴聲卻戛然而止,而彈琴則從遠處那張石桌上站起身,遙遙望着她。
目光如水,發月色下也如水。
輕輕他身後隨風微微飄蕩着,如他所奏的琴音,柔軟到近乎纏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