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畫情十三
轉眼數日過去,斯祁復身上的紅腫沒再繼續惡化,腫脹的身體也消褪了不少,原本擴散出的傷口開始收攏結痂,雖然過程極其痛癢難當,不過比之過去已然是天地之別。精神氣一回來就立即兩樣,本是整日如具活屍,說話都是困難的,現如今已能不需丫鬟婆子的伺候自己坐起身,有時跟旁聊上會兒,說起那位碧落先生,連嘆神醫。
但斯祁復的身體纔剛見起色,少奶奶曾韶卿偏又病倒了。
整日身困體乏,臥牀不起,請郎中來把了脈,卻找不出什麼確切病因,只當是連日擔心丈夫而鬱壞了身子,原本全靠一股焦慮支撐着,如今一見丈夫身體稍有起色,便立刻倒下了,因而開了點補氣強身的方子,權當調理用。
唯有朱珠,對這嫂子的病症起因心下似乎是有幾分明白的,因爲她知道曾韶卿這病並非盡是由於過度操勞而起,而是因着她哥哥斯祁覆被碧先生救回來的第二天,斯祁復一睜開眼,甚至沒有察覺到一旁整夜守自己牀前的妻子,便急急問了朱珠哪裡。
‘朱珠去哪兒了?’
‘朱珠是否又被太后給召進宮了?’
‘怎麼瞧不見朱珠了……’
那時朱珠剛巧過來問安,卻只見到嫂子哭着從她兄長房裡奔了出來。
一頭撞朱珠身上,只當是沒有瞧見,任由朱珠追過去想叫住她,她仍是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之後,便聽額娘說起她病了。
但興許是連郎中都沒有查出什麼病症,因而都覺得不礙事,所以只是捎帶提了提,便又一心念叨着她兄長的身體了。這樣連着數日過去,雖然曾韶卿病了好些天,也不見周圍當回事說起,也不見丫鬟婆子們有什麼特殊照應,送去她那處的飯菜也都跟尋常一樣,但不知是菜不合口味還是吃不下去,總是淺淺撥了幾口就又被送出來了。
朱珠見眼裡,不免有些擔心。所以每天總會去她屋子處轉轉,想進去問個安,但卻每次都被她貼身丫鬟給擋了外頭,推說是她家奶奶身子虛不想見。如此再三,朱珠總鍥而不捨,因爲她心知,這心病還需心藥醫,無論怎樣,若能同嫂子敞開了聊一聊,總是好的,免得有諸多誤會埋心底,縱使往後若無其事,總也有了無法彌補的裂痕。
因而這天她又跟往常那樣,跟兄長問了安後便徑直去了曾韶卿屋外,帶着一盒宮裡頭剛賞賜給阿瑪的點心,同丫鬟小蓮一起走到房門處拍了拍門。
但門裡久久沒回應。
朱珠覺得有些奇怪。通常曾韶卿的貼身丫鬟蘭兒總愛跟陪房嬤嬤外屋做些針線活,自她病後蘭兒更是足不出戶的,所以斷不會這種時候丟下她一屋裡,自己偷偷跑開。
當下門上又用力拍了兩掌,門隨即應聲而開,露出空蕩蕩一間客堂,不見嬤嬤的蹤影,也不見蘭兒的身影,只有兩團做到一半的針線活凌亂擺桌上,顯然是之前有了什麼事這兩同時都被叫走了。
但不知究竟會是什麼緊要事得把這兩一齊從這屋裡給叫走,若是嫂子忽然有些什麼想要的,卻竟連個應聲兒的都沒有。這倒真是怪了。想着,朱珠立即走到裡屋門前掀開簾子,朝裡頭輕輕道了聲:“嫂子,朱珠問嫂子安,嫂子可醒着?”
門裡沒應,只傳來吱吱嘎嘎一聲輕響。
朱珠循聲擡頭往裡看了進去,一望之下登時驚得大叫了一聲,原來曾韶卿竟然屋中間那根樑上懸樑自盡了!一根三尺白綾掉着她瘦弱的身影懸樑上吱吱嘎嘎打着轉,所幸時間還不長,見她兩條腿還半空抽搐着,朱珠慌忙叫上小蓮一起衝進屋,擡胳膊擡腿,七手八腳將她從樑上放了下來。
落地時已沒了動靜,忙將繩子從她脖頸上鬆開,再解開衣領對着她胸口一陣揉搓,又連呼帶喊了好一陣,總算聽見喉嚨裡咯咯一聲輕響,隨後見她緊咬着的牙關一下張開,用力咳嗽兩聲,嘶的朝裡吸了口氣。
朱珠這一顆心纔算落了地。
命好歹是撿回來了,但如果她晚來一步,後果當真不堪設想。當下低頭呆呆朝她看着,這會兒曾韶卿也微微睜開了眼,一眼認出朱珠,全身驀一陣發抖,隨後立即伸手要將她推開,卻無論怎樣都使不出一點力道,於是悶然一聲嘆了口氣,彷彿將心一橫般將頭轉到一邊,不再去看朱珠一眼。見狀朱珠眼圈立即就發燙了,用力她肩上推了把,怒道:“嫂子有怎樣天大的委屈沒法說出口?整日憋心裡見就躲,若是今日朱珠晚到一步,莫不是要去閻王殿上才肯咒罵朱珠?!”
話音落,便見曾韶卿眼裡的淚像滾珠兒似的落了地上。一時泣不成聲,朱珠默默將她扶起攙到了牀邊,讓她坐下,隨後跪她腳邊擡頭望着她道:“嫂嫂是不是忘了,那天連嫂嫂都知道對朱珠說,哥哥病得糊塗,所以說的話切莫往心裡去,爲什麼嫂嫂現卻反而自己因了哥哥的胡話而難受到要去尋死?”
曾韶卿低頭怔怔朝她望了一陣,隨後抹掉腮旁的眼淚,牽了牽嘴角冷笑道:“能明白些什麼。尚未出閣,又給闔府上下寵着念着哄着,又能知道些什麼。”
“嫂子不跟朱珠說,朱珠又怎麼能明白。只是哥哥同朱珠自小青梅竹馬長大,他病中對妹子多惦念了些,嫂子切勿放心上,總也都是自家親,否則今後歲歲月月,叫朱珠怎麼同兄長相處,又怎麼同嫂子相處……”
“倆自然是好相處的。”
“嫂嫂又說氣話了。”
“氣話?”曾韶卿再度冷笑:“想好歹也是大理院正卿的女兒,再是不堪,未出閣時前來說媒的也幾乎踏平了府上的門檻。卻偏偏相中了家兄長,以爲他一表才,知書達理,過門後圖個琴瑟相悅,夫妻相敬。誰知,這夫妻相敬倒是相敬了,相悅卻從何談起,這些年來再怎麼裝癡裝傻,總也能看出他惟獨面前時纔是真正愉悅的,只是不明白,既然這樣,爲何他不索性娶了,反正也不是他斯祁鴻翔親生的兒!”
“嫂子……”
“……說講的氣話,卻哪有那資格說什麼氣話,說的氣話可有會聽,有會意?即便他邊上整日整夜地守着,他眼睛一睜開頭一個想見的便是,說,既然這樣何須娶?他這麼做到底到底是何苦來?!”
一番話,說得朱珠一陣發愣。
一時真不知該如何回答,過了好一陣,才按着曾韶卿的膝蓋咬了咬脣,輕聲道:“朱珠可發誓,這些年來只是將他視作親生兄長看待,若嫂嫂仍是介懷,近則年前,遠則年後,朱珠總歸是要嫁的,到時嫂嫂自可再也不用見到朱珠,也不會再爲此煩心。嫂嫂便再想想,兄長也只是病中一時糊塗,待到病好,總會明白過來誰纔是他琴瑟相悅之的,況且這些年來,除了他病發之時,他始終對嫂嫂……”
“知道些什麼!”朱珠話還沒說完,突兀被曾韶卿起身厲聲打斷。
她似乎想從朱珠身旁走開,但身子晃了晃仍不得不坐回到牀上,隨後用力捏着牀褥緊盯着朱珠那張疑惑不解的臉,神色由怒轉悲,又由悲變得木然。過了半晌輕嘆了口氣,苦笑着道:“根本什麼也不知道,朱珠……若是知道了,便會知道什麼叫做溺苦水中抓不到一片浮木的痛。也會知道,即便嫁了,走了,從此哪怕再也不會踏進這個家門,也是無用的。這顆心,”說到這兒,眼睛一眨一串淚跌了出來,她朝自己胸前輕輕指了指:“這顆心不了,任是怎樣都無濟於事的,懂麼?”
朱珠似懂又非懂,因而不敢隨意回答。只覺得此時面對着這個平素安靜溫和的女,彷彿面對着一道重得讓透不上氣來的牆,伴着股撲面而來沉得化不開的悲哀,讓她想些說什麼,卻怎的也無法說出口,身子亦無法動彈,因而只能呆呆原地跪着,用力捏着自己滿是汗水的掌心,直至曾韶卿一頭朝牀上躺了下去,隨後轉身背對着她輕輕說了聲:“且回去吧……”
她方纔如逃一般從曾韶卿房裡匆匆退了出去。
一路走一路心事重重,因而小蓮邊上也改了往日的鼓譟,一聲不吭地跟隨着她。
不過小蓮自也是有她自己的煩心事。
她煩着那晚無意中撞見自家小姐被輕薄的事。
每日都煩,幾乎煩到害怕,因這小小丫鬟的腦子裡,無論怎樣想也想不明白,那名面目俊美醫術高明,且溫文爾雅的御醫碧落大,竟然會夜裡想個無恥登徒子那樣當着她面將她****輕薄了去。
可是看****醒來後的樣子,似乎對此是完全不知情的。當被小蓮小心地問起怎麼夜裡會同碧落先生一起,她只是笑笑,然後輕描淡寫道,聽見琴聲便去見了先生,同他說了會子話,便回來了。
然後又笑話小蓮的記性,說她明明巴巴兒地**過來接她回去的,怎的就忘了。
於是,似乎那晚的事竟只有小蓮同那碧落先生才知道。
這讓小蓮這些天來心裡頭整日沉甸甸的,比觀了鉛還沉,因自小到大,她還從未有過這樣煩惱的時候。因而當兩又朝前走了陣,聽見前面傳來腳步聲擡頭望去時,她立即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隨後一下擋朱珠身前,擋住了前方走她家老爺身後那個‘登徒子’朝此方向投來的視線。
“這丫頭這是幹什麼!成何體統!”見狀斯祁鴻祥立即停下腳步,皺眉朝她喝斥了聲。
朱珠也有些奇。一邊瞧着那丫頭一臉沮喪低垂着頭重新站到了自己身後,一邊擡眼朝她阿瑪方向望去,隨即見到他身後的碧落,立時屈了屈膝行了個禮:“阿瑪吉祥,先生吉祥。”
“起吧。”說罷又冷冷朝她身後掃了眼,道:“今後要好生管管這丫鬟了,越大越不成體統!”
“女兒尊阿瑪吩咐……”
“這會兒是去問兄長安了?”
“回阿瑪,先前去問了兄長安,之後又順帶去見了嫂嫂。”
“她身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但還需臥牀。”
“那這些天便替她多陪陪復兒吧。”
說罷,見朱珠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便問:“怎了?”
朱珠朝左右望了眼,擡頭見到碧落的目光徑自朝她望着,不由立即垂下眼簾輕輕搖了搖頭:“女兒知曉了。”
“那先回房去吧,同碧先生還有事要說。”
“是,女兒告辭。”
說罷,帶着小蓮一前一後離開,直至兩身影消失月洞門外,斯祁鴻祥遣退了身後隨從,走到石桌前坐下,指着一旁的凳子朝碧落微微一笑:“先生請坐。”
碧落依言坐了下來:“大有何賜教。”
“這些日子蒙先生相救,復兒一直都好轉中,不知是否這病能就此根治了?”
“已用藥剋制了那蠱的力道,只需再過些日子將它們從公子體內一一拔出,再吃些藥調理調理,便可根治。”
“先生果真是神醫……”
“大取笑了。”
“哪裡。自復兒中了那蠱毒至今,看遍天下名醫,都對此無計可施,卻沒想先生?**壞醬司土⑹?**出了病因,並能將之根治,也難怪如此年輕,便能得到當今聖上和老佛爺的如此青睞。”
碧落笑了笑,知他這番恭維之後必然還有話要講,便沉默着由他繼續往下道。
“現如今,還有一事想跟先生請教,不知先生可否爲老夫解惑。”
“大請說。”
“先生曾說,復兒體內所中的蠱,並非是一般的蠱,而是以植物爲引,相當罕見。又聽復兒房中奴婢所言,復兒當日口吐的穢物,落先生的身上遇布便起了火,聽來真是相當駭然。不知先生可否告知,那究竟是種怎樣的蠱,竟的會如此兇險詭譎?”
“那蠱的名字倒也好記,同‘當歸’只差了一個字,叫‘當歸未’。原是西夏後宮中祭司所創,將普通當歸用一種特殊法子與他們當地一種名爲火珠草的植物混生了,再以屍身上的油爲飼,燒焦過的土爲壤,歷時一年培養而成。性子極爲灼熱烈燥,一經的胃液消納,便會生成劇烈之極的熱毒血內蔓延,直至將徹底燒灼吞噬。好些年來,他們便以此方式毒殺敵軍戰俘,並藉由它所引起的詭異死法,禍亂敵軍的軍心。後因被蒙古所滅,聽說製作此蠱的方式便流傳至了蒙古,但迄今已有數百年未見過它的出現,故而,曾以爲它早已經失傳了。”
“是麼……”
“未曾想,此番卻會提督府上親眼見到,讓碧落也是頗爲震驚。而此種蠱,因形狀同當歸極其相似,故而使用時別很難察覺,只當做是普通當歸,煲湯燉雞食之,卻不慎就將此蠱毒服進了體內。”
“這麼說,使用此蠱毒害兒的,應是這府中之了。”
見斯祁鴻祥目光灼灼望着自己,碧落再次淡淡一笑,道:“關於此,碧落倒也無法妄下定論,府中之自是可疑性大些,外倘若使用,也未嘗不方便。”
“既然如此,且先將今日先生所說這些告之刑部,之後由他們代爲查辦,一經查明是誰,必不輕赦!”
“大明察便是。”說罷便欲起身要走,手背卻被斯祁鴻祥輕輕按了按,便又坐了下來,見他自懷中取出一隻煙壺大小的錦盒,慢慢推至碧落面前。
“碧先生,此番能妙手救治兒,老夫實感激不盡,原說能救治兒者立即獻上黃金萬兩,但自知碧先生行走江湖,區區這些金銀絲毫是不放眼內的,又整日太后老佛爺身旁伺候着,見多識廣,眼界甚高,因而左思右想,便唯有區區這一樣物件,襯得上先生的回春之手,望先生能笑納。”
說罷,將盒蓋小心揭開,露出裡頭鴿蛋大小一枚珍珠,圓潤光滑,陽光下透着瑩瑩光澤。
要說珍珠,本也沒什麼特別的,但奇就奇這一枚珍珠通體漆黑,卻又能陽光下閃出孔雀翎般七彩華麗的色澤來,讓一見之下便捨不得將那視線移開了,因而目光微閃,碧落朝它望了一眼後,朝斯祁鴻祥點頭讚道:“好寶物。便是老佛爺身邊都未曾見過這樣的成色,當得是珠中之王。既如此,碧落怎敢斗膽收取。
“先生儘管笑納便是。”說着便要將它繼續往碧落手邊推去,忽見他伸手往錦盒上輕輕一點,擡頭笑了笑道:“此等貴重之禮,碧落是萬萬收不得的,但斯祁大若真有此心,碧落只跟大確認一件事。”
“什麼事?”斯祁鴻祥微微一怔。
“便是當日張貼懸賞榜單時,大榜上所承諾之事,是否是當真?”
“自然是當真。只是那區區一萬兩黃金,也未免太……”
“怎會只是區區一萬兩黃金,”碧落聞言再次笑了笑。一雙眼陽光下折着幽幽如翡翠般剔透的光,看得斯祁鴻祥不由一陣遲疑:
“先生的意思是……”
“大榜上言明,若能醫得令公子,除那一萬兩黃金,已婚者贈西柳衚衕那處大宅院一套,未婚者,則將令千金朱珠小姐賜婚於他。可是如此?”
“什麼?!”一聽這話斯祁鴻祥兩隻眼睛驀地瞪大了。
將朱珠賜婚?
他幾時榜上寫出過這樣的話來??
便是上房的丫鬟都沒有動過賞賜的念頭,又怎會將自己女兒賜婚出去??這豈非天大的笑話!
但若是沒寫,眼前這碧先生又怎會突然間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一時腦中亂成一片,正想追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喉嚨中卻彷彿被卡了枚雞蛋,饒是使勁將嘴張着,卻竟發不出半點聲音。
只呆愣愣望着眼前那笑得一臉溫潤的碧眸男子,見他說完那番話後便把錦盒徑直推了回來,隨後站起身把手輕輕一拱,道:“大手中這如此貴重的珍珠之王,碧落自是不敢妄自收取的,但大府上那另一顆珍珠,碧落則傾慕已久,望大能言出必行。”
說罷,轉身揚長而去,而斯祁鴻祥則仍呆坐那兒,直至見他身影已遠,口中除了啊啊兩聲,竟是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