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 262番外*畫情十四
五月中旬一過,天漸漸熱多涼少了起來,園子裡那些在春寒料峭裡捱過來的植物因此而抖掉了一身懶散,紛紛開得花團錦簇的,在陽光下綻出一派暖烘烘的喜慶。
但植物自是不懂人間的無常。
就在前些天還因斯祁復病體漸安而熱鬧歡愉的提督府,這些天突地濃雲籠罩,陰沉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即便連日陽光燦爛,也燙不暖這一派繁華熱鬧下的陰霾和不安,因刑部的人受了斯祁鴻祥的託付,正在府中徹查投放蠱毒的真兇。
一時間人心惶惶,因爲此案受到牽連的人數衆多,東大院廚房內一干人等包括採辦全都被提去衙門審問了,就連少爺屋子裡的丫鬟婆子都不能倖免,除了從小伺候他長大的嬤嬤和兩個通房丫鬟,其餘全都被排了序地等候盤查,有幾個嫌疑較重的蒙古籍廚子則乾脆已被用了私刑,因碧落先生說過,那蠱毒自西夏被滅後,是被流傳進了蒙古的。
但無論審了多少人,做了多少調查,總也得不出個像樣的突破。
即便有人在刑罰下屈打成招亂供一氣,到頭來連當歸未的樣子也形容不出來,這顯然是冤枉的。因此一批批被提進衙門,又一批批被放回,爲了不受到侷限,刑部便又將調查的範圍擴展至了整個提督府,一時府內上下人心惶惶,生怕一不小心自己便成了被懷疑的對象,到時候被拖進衙門一通折磨,不死恐怕也得脫成皮。
因而生生令這九門提督府變得好似閻王殿一樣。朱珠看在眼裡,雖心有不滿,卻又無法同兄長和阿瑪明說,也無法橫加干涉,只能看着在內宅做事的奴僕一個個如履薄冰的樣兒,默默忍着,但求能早日找出真兇,好早早地結束這場鬧劇。
這一天,又眼瞧着一個曾在東大院裡幫過廚的粗使丫鬟被當着自己面拖出了府邸。
被帶走前丫鬟那副哭哭啼啼的樣子讓朱珠看着心裡堵得慌,於是帶了小蓮出了屋,一路曬着太陽,一路慢騰騰走到園子裡賞花散心。途徑暖春苑,一眼望見平素極少出屋的額娘此時正同幾個丫鬟婆子一道在亭子裡坐着,看上去情緒似乎尚可,便過去道了聲安,隨後望了望周圍一衆奴婢,對她額娘安佳氏道:“女兒有些話想同額娘單獨說說,額娘可方便麼?”
安佳氏原也正尋機要找這女兒談話,見她既然來了,便遣退了衆人,隨後示意朱珠坐下,問:“怎的了,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樣子。”
“有些話無法同阿瑪兄長直說,所以想跟額娘講講。額娘也見着了,近日府內上下被刑部的人查得人心惶惶,雖然徹查清楚府裡投毒的兇手是誰自是應該,但現如今,刑部的人似乎做事太過跋扈,無論近的遠的,關係大的小的,全都一股腦帶去衙門審問。想府裡多是些年輕婢子和年老的婆子,怎經得起這一驚一嚇,況且傳到外人耳中,也恐會對阿瑪的名聲不利。”
聞言安佳氏朝她瞥了一眼,淡淡道:“你自是關心你阿瑪的名聲,卻忘了你兄長身中那蠱毒時悽慘的狀況了麼?虧他還整日只一心惦念着你。”
“女兒哪會忘記……”
“況且一日不查出真兇,你我在這府上哪吃得了一日的安心飯,總擔心着會不會再次被人投毒,整日彷徨着恐慌着,你說該不該嚴着點?想想你兄長中那蠱毒的樣子,阿彌陀佛……真真要將我嚇得連魂兒都出竅了,你還整日想着那些瑣事……”
“但是……”正要爲此再試圖辯駁些什麼,擡眼見到安佳氏臉上埋怨的神情,朱珠垂下頭咬了咬嘴脣不再吭聲。見狀安佳氏緩和了神色朝她挨近坐了,伸手掠了掠她臉側梢對她道:“聽說你在宮裡見着靜王爺了,你們相處得怎樣。”
朱珠微一遲疑,輕聲道:“一切還好。”
“我囑你帶去的人蔘你可送了?”
“送了,王爺說他額娘很是喜歡,因而從宮中挑了些物品作爲回禮,讓王爺給我阿瑪送了來。”
“難怪前些日突然遣人送來那許多禮品,原來都是宮中的貢品,我說怎的從未在市面兒上見過,”說着嘴角微微揚起一絲笑,她目光再次望向朱珠:“你可知靜王爺前陣子已搬回怡親王府住了?”
“女兒不知……”
“已回來好些天了,所以這些天去往王府走動的人可不少,尤其是那布爾察查氏家的大格格婉清……”說到這個名字,安佳氏不由蹙了蹙眉:“你說一個身居閨中的大家閨秀,怎的可以這麼拋頭露面,說是三天兩頭便往王爺府裡跑,若在你額娘年輕時那會兒,豈非要被老祖宗用家法打斷了兩條腿。這可當真是去洋人那兒待久了,連起碼的禮數都統統忘記的了……”
“額娘……”
“只可惜,原本若你兄長沒被人毒害,倒是可以去他府上走動走動,現如今卻連個可以過去問安的人都沒有,虧得人家府裡三番兩次差人送東西過來,若知道我家狀況的倒也罷了,不知的,還以爲我們有意怠慢了人家靜王爺。”
“額娘想多了……靜王爺自是知曉的。”
“靜王爺當然是知曉,所以額娘才格外疼愛他,總是如此禮數周到、爲人作想的一位王爺,自小也算是同你一道青梅竹馬長大。”說罷拍了拍手,望着朱珠低垂的眼簾道:“我的兒,若你往後再能入宮,見到了他必然要當面同他言謝的。”
謝他什麼?朱珠心裡暗想,嘴上卻不敢說什麼,只低着頭一味聽安佳氏絮絮說着,直又說了半個多時辰,方纔尋了個藉口告辭離去。
但出了暖春苑,心裡卻更顯煩悶,似乎滿園□都難以讓人情緒得到消遣,便穿戴整齊叫了輛牛車,帶着小蓮一道悄悄出了提督府,一路往琉璃廠方向而去。
不過儘管路上人頭攢動熱熱鬧鬧,朱珠望在眼裡卻總是心不在焉,一旁小蓮看在眼裡,倒也機靈,一語中的地道:“夫人剛纔是又同小姐說起靜王爺的事兒了吧?”
“你怎知道?”
“滿北京城都知道了,王爺回了怡親王府,府裡上下可熱鬧了,都道他是老佛爺身邊紅人,一回京連家門都沒進便被召去了老佛爺身邊伴駕,此番難得回到府邸一趟,自是全都蜂擁了去巴結啦。只把夫人整日愁得跟什麼似的,唸叨着沒人能去王府回禮,依小蓮看吶,哪是爲了回禮,分明是爲了小姐的婚事操心……”
“你這小蹄子又在胡說些什麼!”話音未落被朱珠怒聲打斷。
小蓮知道自己的話必然會惹小姐害臊,因而倒也不怕,只吐了吐舌頭,便又道:“本是如此,早些年夫人就在念叨靜王爺幾時才能從法蘭西回來,若不是爲了小姐的婚事,還能爲啥。只是以我看吶……”說到這裡,興許是覺得自己說得有些得意過了頭,忙掩了掩嘴沉默下來。
見狀倒是勾起了朱珠好奇心,追問道:“以你看什麼?”
“小蓮不說,小蓮怕說了惹小姐生氣。”
“你說便是了。”
“小蓮想說,以小蓮所看,小姐若真要嫁人,不如尋個老實本分的忠厚男子,即便官位不高,總會好好體恤愛惜小姐,而不像靜王爺……”說到這裡再度欲言又止。
朱珠再度追問:“靜王爺怎麼了?”
“小姐是完全不知麼?他們都說,靜王爺在法蘭西便同布爾察查氏家的大格格相好,自打他從法蘭西回來沒多久,那位格格也立即便回來了,此番王爺回府,她更是整日往王府跑……您說,自古有哪家千金小姐會像她這樣做的?照此情形,分明該是有了婚約,所以不用再有諸多避諱,纔會如此肆無忌憚的了。”說罷,朝朱珠臉上匆匆一瞥,見她正託着腮望着窗外藝人的雜耍看得起勁,想來對自己所說那些因是並不在意,便大着膽子繼續往下道:“所以小蓮總在想,夫人何時才能看明白這一點,早早給小姐另擇良婿,那纔是上策。”
這句話引得朱珠噗嗤一笑:“你倒也懂上策下策。”
小蓮吐了吐舌頭:“小蓮只是想,小姐可憐巴巴戴着這張面具足足十三年,總該尋個最好的夫婿親手爲小姐摘去了纔是,千萬不要找來些拈花惹草的,輕薄妄爲的……”說到這裡驀地住了口,因爲覺自己一時逞着口舌之快,幾乎說漏了嘴。
所幸朱珠完全未察覺到這些,更無法知道那短短一剎這小丫鬟腦裡的諸多調調,只低頭扶正了臉上的面具,紅着臉啐了她一聲:“要你多事。”
小蓮便乖乖聽話不再多嘴生事。
不多久,車已進了琉璃廠的地界,四下裡全是鋪子,人來人往,一瞬熱鬧的人聲便喧囂在了牛車的周圍。見此小蓮便更無心同朱珠耍嘴皮子,只探頭朝外張望着,總是日日被悶在大宅院裡,一旦放出門,看什麼都是新鮮的,一路走一路指着周圍店鋪張貼懸掛出來的東西指指點點,朱珠的情緒也似乎因此而稍稍好轉了起來,遂將斗篷往自己臉上遮了遮牢,正想要叫停車伕帶着小蓮下去轉轉,忽擡眼望見前面一條斜往左方的小路,兩旁頗爲熟悉的景緻令她微微一怔。
隨即拍了拍車窗,對車伕道:“福瑞叔,帶我們往左邊那條路走,我們去萃文院轉轉。”
萃文院原是尚書府,朱珠親生父母過去所居住的地方。
自她父母雙亡後這片宅子就被朝廷收了,之後賜給了載靜的父親怡親王奕格,成了王府一處偏宅。
原是孩童時期便離開的故居,應早已沒了印象,但十年前朱珠被載靜帶到此地後,從此卻再也無法將它忘記過,幾乎每一年都會來此探望一番,也不知道是在藉此緬懷自己根本已不記得模樣的雙親,還是在靜望那房子一年年老去的樣子。
聽說房子就跟人是一樣的。人如房中的血液,因而有人氣,房子便有活力,縱使多少年月過去,總還是鮮活的。而一旦脫離了人氣,便如病入膏肓的人一般,眼看着一天天就會消褪下去,冰冷下去,直至完全如一件死物。
十年來萃文院裡始終是無人居住的,所以說是件死物也毫不爲過。所謂偏宅,當真是偏得無人想來,只有一個半瞎的老傭人整日在門房裡守着。十年前朱珠便見他守在那個地方,十年後依舊如此,似乎跟那房子一樣,是具古老而一成不變地固死在那地方的屍體,被時間一點一點刻滿了皺褶,再一點點壓駝了腰。
朱珠下了車後便遠遠望着那老傭佝僂的身影在門前掃着地。
以往總是看上幾眼後就離開了,這次卻走了過去,到那老傭邊上靜站了片刻,隨後在小蓮不解的目光中對他道:“老伯,這院裡是否有人將要搬入了?”
院裡今次難得的熱鬧,人來人往,忙忙碌碌在修繕着裡頭那些老舊的房屋。有幾間已完全翻修一新,幾乎快叫朱珠認不得了,因而不由自主走到老傭身邊,遲疑了半晌問那老傭。
老傭聞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點頭道:“我家主子年前便要成婚,說新福晉看中了這處宅子要過來住,故而命人前來重新整修,待到再過一陣,便連門上匾額也要替換成新的了。”
“新福晉……是怡親王載靜的福晉麼?”
老傭聞言再次朝朱珠望了眼,瞪着她道:“你這娃兒好不懂規矩,親王爺的名字也是你能隨便叫的麼。”說罷,手裡掃帚用力一撇,將一撥塵土不偏不倚掃到了朱珠的衣襬上。
見狀小蓮哪裡肯依,剛一叉腰想出聲去訓斥那老傭,卻被朱珠伸手製止了,隨後好聲好氣再度問他:“不知怡親王的新福晉是哪家的千金?”
“這都不知道,”老傭不屑地停下手裡的活兒:“自然是布爾察查氏家的大格格,正黃旗的小主兒,才能配得上我家王爺千歲。”
“呵……”朱珠聽後笑笑,擡頭朝院中望了一眼,再道:“既是王府大格格,怎的會看上這麼一處老舊殘破的地方。”
老傭一聽不由再次擡起渾濁的雙目朝她瞪了一眼,不耐地朝身後那片宅子指了指:“你這娃兒!怎的這樣不知好歹。你可知這宅子過去誰住的,便是赫赫有名的兵部尚書林少丘林大人。他家祖上傳下的這一片古宅,爲明代右相府,大清朝開國之前便有的了,豈是現在周圍那些府邸可比的。”
“既然如此,怎的過去從未見過有人住進來?”
“你懂什麼,不是從未有人住進來,而是王爺不捨得給人住。”
“不捨得?爲何?”
“這我卻怎麼知道!”說着不由又朝她瞪了一眼,用掃帚朝她攆了攆:“你總問這問那的做什麼,去去去,別礙着我做事!”
朱珠不再吭聲。
只朝邊上讓開了兩步,擡頭往頭頂處那塊陳舊的匾額再望了眼,便欲轉身往牛車方向走去。這時卻聽身後突兀有人說了聲:“周平你這老瞎子,當真是又瞎又傻了,便是連九門提督家的千金都敢得罪。”
聲音清脆,是個少女的話音,但當朱珠循聲回頭望去時,卻一時錯覺以爲自己見到了個男人。因她一身西洋男子服飾的裝扮,一頂禮帽遮擋了滿頭秀,直至見到朱珠的目光後嫣然一笑,將那頂禮帽摘了下來,方纔令一頭長鬆然而落,軟軟垂搭在腦後,顯出一副女兒家嫵媚的模樣來。
而一旁原本冷眼瞪着朱珠的老傭此時嘴裡嗬嗬兩聲,緊走兩步到朱珠身旁眯着眼朝朱珠臉上一陣打量,及至望見她臉上那張面具,當即身子一震丟下掃帚便跪倒在地上連連磕了兩個響頭:“老奴眼瞎,不認得少主……提督家的千金,望小姐原諒,望小姐……小……小姐……”邊說,邊突然間失聲痛哭了起來,慌到朱珠趕緊伸手去扶住他:“你自然是不認得的。我不怪你,趕緊起來,趕緊起來……”說着不由朝身後望了眼,對那一身男裝的女孩更爲疑惑起來,尋思兩人素昧平生,她怎的會知道自己的身份,且又認識這位老傭,真不知究竟是個怎樣的來頭。於是脫口問道:“請問這位姑娘是……”
那女孩朝她笑笑。
還未開口,便聽老傭周平巴巴地道:“這位便是布爾察查老王爺家的千金婉清格格……”
婉清格格同朱珠在宮裡畫像上所見的完全不似一個人。
那時朱珠以爲她是個如同西洋娃娃一般嬌羞甜美的深閨千金,此時才覺,卻原是英姿颯爽,如男人般隨心所欲的一個人。說話亦如同倒豆子般乾脆,幾句交代便果斷將老傭跟那小蓮一同阻在了外頭,隨後牽起朱珠的手,彷彿是相熟姐妹般將她引入了萃文院內。
“你看那棟樓,我跟載靜說了,不如留着那銅頂倒顯得古樸雅緻,他卻不喜,覺得礙眼,偏要拆了,也罷,總是他家的宅子,自有他去做主,我自是管他不得,你說是麼朱珠?”
她牽着朱珠一路走一路道。
說着林家的宅院,熟稔得彷彿是在說着她家自己宅院的境況,又提及載靜,卻彷彿真的已是一副當家主母的派頭。朱珠擡眼朝她望着,徑自也只能朝她望着,因不知說些什麼好,也不知該對她的話投以怎樣的表情。
她總是笑嘻嘻的,彷彿總是很開心,尤其是每次見到朱珠因她的話而沉默,偏又努力做出一副已經完全聽進去,並表示出贊同的時候。
隨後拍拍朱珠的手,指着最前方那棟樓道:“瞧,聽說那棟原是林大人夫婦的主屋,若做今後居室,我看着喜歡得緊,你呢?”
“格格不在意原先那屋子裡死過人麼?”朱珠終於出聲答了句。
婉清聽後斜了她一眼,笑道:“死過人也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這宅子空了那麼多年,只怕是鬼也要寂寞得離開,有何在意的?”
“若做新房,即便格格不在意,兩邊老人總是不悅的。”
“所以纔要將它們翻新。載靜說了,日後主屋只留其形,內裡便全都不要了,再換上新的擺設,便就如新的一般了。”
“倒也是……但這房子少說也有數百年的隨時,多少陳舊的東西在裡頭,一旦變更,只怕牽扯而出需要變更的東西越來越多,倒不如選套堂皇的新宅,住着便也舒暢。”
話說完,見婉清一雙眼徑自朝她瞧着,不由將頭朝下垂了垂。
便聽她問道:“朱珠,你總在勸說另買新屋,莫不是捨不得這套宅子給了我們?”
這句話出口不由令朱珠輕吸了口氣。
也不知是這整句話,還是獨獨‘我們’這兩字,一個不慎觸到了她心間某個地方,令她下意識捏了捏手中帕子。過了片刻笑笑道:“不知格格何意,這本又不是朱珠的宅子,何來舍不捨得之說。只是早先曾聽王爺說起過,這宅子是王府裡的偏宅,如娶了新婦進來,不就隨了偏房之意,格格對此仍是覺得不介意麼?”
一番話說的婉清微微一怔,隨後咯咯一聲笑了起來,拍拍朱珠的手道:“早聽載靜說你表相柔弱,實則嘴不饒人,你這是在暗喻我將做了載靜的偏房麼?”
“格格必然是誤會了,朱珠只是隨口這樣一個比方。”
“倒是比方得妙。不過,日後這兒便要改做怡親王府了,所謂偏宅偏房,便也沒什麼說的意義。”
“王爺是要將這裡作爲正宅了麼?”
“他是這樣跟我說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