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畫情十七
碧落的宅子坐落朝陽門內大街路南,一處建於明末時的三進十二間大宅院。
按說這處宅子的規格原是鑲白旗正三品的官纔有資格受用,卻被慈禧隨手賞了這個連正式封號都還沒有充其量也就正八品的御醫,這不能不讓感到匪夷。但既是老佛爺做的主,自然是誰都說不得和非議得的,只需心下記着他必然是老佛爺身旁緊要物便是,因而即便是品階比他高上許多的官員,見到他自也要客客氣氣道一聲先生,倒也不是有多尊重這麼一個,只是誰也不想得罪了那個能輕易老佛爺耳根前說上話的。
斯祁鴻祥便是如此。即便身爲九門提督,仍需差了隨從過去客客氣氣問那看門的小倌兒:“家碧落先生可不?家主子打崇文門來的,特意來拜訪家主子,可否抽空一見?”
門倌兒倒也有點眼力,一下就認出坐轎內穿着便服的是那堂堂九門提督大,當即開出門去請了安,隨後恭恭敬敬答道:“回提督大,家主子正閉關呢,也不知到底幾時才能出來,少則幾日,多則數月半載,大日後再來可好?這會子即便是老佛爺的懿旨到,咱家主子怕也未必肯出來接旨的呢……”
荒唐!斯祁鴻祥一聽肚裡的火騰的下就上來了。若按往常性子,勢必是要一巴掌扇向這口無遮攔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奴才,但今日實屬情非得已,便硬生生按捺了一腔怒氣,笑了笑對那小門倌道:“既如此,可否先帶老夫進去,無論需等多久,老夫自是願那廳堂之上等到碧落先生出關。”
這話出口,小門倌忽地笑了笑,敞開了正門道:“家主子原也說過,若是提督大親自登門,必是要小的們好好款待的,既然提督大不介意廳內等候,那小的便恭迎提督大入內吧。”
一番話,說得好似那碧落早已料到斯祁鴻祥會親自到此。
斯祁鴻祥不由心下一陣猶疑和悶然。但也不能就此便計較些什麼,於是帶着兩名貼身侍衛沉着臉進門,門口守着的家丁引領下一路穿過裡頭那道細巧精緻的蘇式庭院,徑直進了正中間的臥春堂。
隨後便自顧自往堂內紫檀木太師椅上坐了,一邊喝着家丁獻上的花茶,一邊耐着性子等着碧落出關相見。
說是等待,實則上斯祁鴻祥並不認爲碧落真會捱到修習結束方纔出關。
因他心知,既然碧落早已料到此番自己會親自登門,那麼想必修習之類也只是個藉口而已,無非爲了昨晚自己沒有履行榜上承諾一事,於是作出的一番狀似不動聲色的計較。因而稍後便一定會出來繼續以榜上之約作爲籌碼要挾自己……想到這裡時,斯祁鴻祥不由微微蹙了下眉,因爲又不禁想起了那張莫名被篡改了的榜單,以及自己的女兒朱珠。
他實想不出究竟是何,會出於何種目的,將榜上的酬金改成了那番模樣。若說是與自己有仇,那何必這樣修改。若說是與女兒有仇,但自己女兒自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的會有什麼仇?現如今,自己親兒一條命卻因此而壓了那紙榜文上,養女朱珠的終身大事亦是如此,不由叫他一聲長嘆,隨後取出懷錶不時看上兩眼,一邊對着外頭那條空蕩蕩的長廊徑自發着呆。
那樣一晃眼,兩個時辰就這樣匆匆過去,而碧落竟然始終沒有出現。
斯祁鴻祥終於失去了原有的耐性。
站起身反剪着雙手屋裡來回一陣走動後,按捺不住啪的聲拍了下桌子,大聲道:“豈有此理!縱是華佗再世,便能以此怠慢到無禮麼??須知爲醫之道,不就是爲了救治天下蒼生?豈是用來要挾別的一番伎倆?!當真計較!何必昨日惺惺作態!!”
話音落,屋外依舊鳥聲啾啾,風聲簌簌,彷彿他這一番怒氣只朝那空氣發了去。
不由一陣泄氣,斯祁鴻祥顫抖着雙手重回太師椅前坐下,端起茶碗想喝,卻怎能喝得下。眼見着時間一分分過去,家中備受折磨的兒子生死不明,他這邊還只能捱着性子硬等着,等着那個不知究竟何時何日纔會姍姍出現的八品御醫,登時又是氣憤又是羞惱,當下猛地將那細瓷茶碗朝地上砸了下去,待它呯的聲被砸得四分五裂,忽聽門外長廊內一陣腳步聲起,隨即見到之前的家丁又哈腰引着一個從遠處走了過來,至近前一看,不由悶然一氣,一把拍響桌子,指着門外那欲待走入的怒道:“朱珠!堂堂提督府千金,怎的竟拋頭露面自個兒孤身一跑到這裡來了?!瘋了不成!!”
朱珠聞言立即門口處跪了下來,垂下頭道:“女兒該死,但女兒家中久等阿瑪不歸,哥哥他又……”
“哥哥他又怎了??”聞言斯祁鴻祥立即追問。
“哥哥又再度痙攣了數次,雖眼下尚不致命,但餘下力氣恐怕已完全耗盡,且同上次那樣七竅中開始滲水,朱珠唯恐阿瑪一之力難以說服碧落先生,故而自作主張獨自前來,想同阿瑪一起求那碧落先生,望他能發發善心,一切尚還來得及之前,能再度出手診治兄長……”
這番話令斯祁鴻祥一聲冷笑:“一同求他?當是什麼,來了他便會出關麼?”
“碧落先生至今都還未出關?”聞言霍地擡起頭,朱珠望着他急道。
斯祁鴻祥一時無語,只鐵青了一張臉僵坐椅上用力喘着粗氣,見狀朱珠蹙了蹙眉,不解道:“雖朱珠同碧先生僅有數面之緣,卻深知他是個知書達理之,斷不會做出任何有失體統之事,卻爲何如今會如此怠慢……乃至無禮……”
“也知了,必是因了昨夜悔婚之事。”
“那事中間頗有疑點周折,況且額娘也說了,是碧落先生親口答應不爲難阿瑪和朱珠,並帶着禮金離去,又怎會今日突生變卦,並因此而牽連到兄長……想,可能是有什麼誤會……”
“誤會?!那爲何偏偏昨晚被悔了婚約後今日就閉關了?爲何昨日還有禮得體,今日竟是連老夫這一品九門提督親自登門,都仿若無事般久久避而不見??莫非真以爲受着老佛爺的恩寵,便可肆無忌憚了麼!須知當年便是那安德海……”
“阿瑪!”話音未落,被朱珠出聲打斷。她站起身慢慢走到斯祁鴻祥身邊,依舊跪下了,擡頭望着他道:“女兒不知一切究竟是爲何故,女兒正也是爲了弄清楚那些道理,所以特意前來。因此望阿瑪能給朱珠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
“讓朱珠同那碧落先生單獨商談商談。”
“豈有此理!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竟要同他單獨商談,若此事被外知曉了去,不知會被傳成個什麼樣子!不顧自個兒顏面,難道斯祁家的顏面也……”
“阿瑪,”再度打斷了斯祁鴻祥的話,朱珠望着他那張怒氣衝衝的臉,一字一句道:“既然如此,那究竟是兄長的性命重要,還是女兒或者斯祁家的顏面重要……”
這話令斯祁鴻祥再度語塞。
一時張大了嘴卻不知究竟該說些什麼,只臉上紅一陣黑一陣,隨後正下意識往衣內去摸那懷錶,忽地眼前一陣暈眩,好似翻江倒海般霎時攪得斯祁鴻祥腦子裡一片混亂。
他心中暗道不好。
以爲是血氣上衝所至,當即匆匆起身,想喊邊上隨從取自己的藥來,誰知話還沒出口眼前驀地一黑,一頭便朝地上栽了下去。
見狀朱珠和兩旁隨從立時都驚呆了。
片刻回過神匆忙將他從地上扶起,一邊着隨從用力按着他的中,一邊奔到門口處對着外頭大喊:“有沒有!!有沒有!!阿瑪昏厥了!有沒有!!”
“朱珠姑娘?”就這時忽然有邊上出聲道。
細幽幽的聲音突兀間將朱珠驚得一跳,立即回頭朝聲音過來處望去,便見來者身着一襲翠綠色袍子,披散着頭如水一樣直滑的長髮,如女般嫋嫋婷婷站長廊間,忽閃着一雙細長晶亮的眸子定定望着她。
見狀朱珠再度吃了一驚。
因這美得如女般的男,竟是那日西太后宴席上唱戲助興的名伶樓小憐。
但他怎的會碧落的府中?
他這會兒突兀出現此地喚住她,又是爲了什麼……
種種念頭腦中一閃而過,未及細想,便見樓小憐用袖子掩了口朝她微微一笑,再道:“朱珠姑娘,家阿瑪只是有些醉茶了,稍待歇息便會無事。只是現下倒是有些爲難小憐了,因家主子適才剛剛出觀,聽聞斯祁老爺專程到此,自是要親自前來相見,便託了小憐前來知會一聲,未料老爺卻是醉酒了,這一下,小憐便該如何是好……”
“……就說斯祁大的女兒此,可否替代家父見上碧先生一面,因有事想同碧先生相談。”
“那敢情好。既如此,姑娘便請隨着小憐一同過來吧。”說着,笑吟吟從門外跨入,繞過朱珠身旁走進室內,又室內兩名隨從不安的目光中朝椅上昏睡着的斯祁鴻祥望了一眼,隨後徑自往着屏風後走去。
見狀朱珠忙跟了過去。
便見屏風背後原來還有着一道房門,門開着,上頭垂着道竹簾,隱約可見一道影裡頭立着,一動不動,逆着窗外投入的陽光,遠望過去好似烙竹簾上一副形的畫。
樓小憐到了那道門邊便沒再繼續往裡走,只隔着那道簾子朝着裡頭恭恭敬敬道了聲:“主子,朱珠姑娘到了。”
“早知會過,此時還有事,且請她再等上片刻。”
門裡傳出碧落的話音,淡淡的,叫小憐低下頭一陣訕笑,隨即正要示意朱珠回廳內等候,朱珠卻已一把掀開竹簾徑直朝裡走了進去:“先生既早已此,爲何讓阿瑪久久等待,先生莫不是真如阿瑪所言,持寵而驕的麼。”
話音剛落,她神色一僵立時沉默下來,因屋內碧落並非單身一,而是同一病待一起。
病似昏睡着,肩上長着顆巨大毒瘡,碧落正用一把銀刀那瘡上一下下剜着,直至剜去最後一點腐肉,方纔邊那創面上撒着藥粉,邊朝後輕瞥了一眼,笑笑道:“姑娘當真是心急得片刻都等不及要來見碧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