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畫情二十二
時間飛快,轉眼到了八月。
天熱得整日像團火燒,無論街上還是宅中都變得異樣安靜,除了蟬不知疲倦的鼓譟,便幾乎聽不見旁的聲音。
不過提督府近來倒是熱鬧許多。
自少奶奶曾韶卿的喪事過後,府裡上下總被一種無形無狀的陰鶩所籠罩着,整天都不見有露出一絲笑臉。因而一過服喪期,安佳氏便命將堂房表親家的一些孃姨們及其兒女接來府上,明着是敘敘舊,實則是想替府中增添些氣,免得眼看朱珠婚事將近,府中仍整日死氣沉沉的,端得是不吉利。
於是偌大的宅院因了那些的到來而重新恢復了點生氣。不過熱鬧歸熱鬧,縱使那些堂表少爺小姐們整日鬥茶吟詩說說笑笑,卻鮮少能見到府中兩位少主子的參與。因斯祁復的身體仍是沒有完全痊癒,故而無法親臨作陪,況且妻子剛逝不久,儘管旁已脫了素服,他仍身着喪裝,自是不便會客。
而朱珠則是自從嫂嫂喪事過後便鮮少踏出房門。
不知情的以爲她即將出閣故而有所避嫌;明白的,自都知曉她的狀況,便也由着她去,想着縱使現下她心有不快,但等上了花轎嫁了,早晚便也就漸漸習慣了。
唯有小蓮整日愁眉不展,真正爲朱珠發愁焦慮着。因她知曉一切遠非表面看來那樣平靜簡單,也知小姐此番要下嫁的那位碧落先生,並不是個普通,也不像外表那樣溫和禮善。那是一個如此表裡不一的,只是這種事,雖心中明明白白,卻只能兀自心口裡揣着,旁誰都說不得,道不得,因此真真愁煞了這個僅僅十四五歲的小小丫鬟。便同自家主子一樣也食不知味,卻又能如何是好。
這一日又見朱珠一呆呆牀上靠着,自晌午起便沒有吃過一口東西,於是端了碗銀耳羹進屋,一邊伺候她吃着,一邊忍不住埋怨她道:“小姐這樣整日死氣沉沉牀上躺着,也不出去走走接接地氣,再下去怕是真的要病了。”
朱珠笑笑:“有碧先生的藥天天調理着,哪能說病就病。”
“小姐真以爲那是仙方麼。即便仙方也治不了心裡的沉悶,看外頭花開得這樣漂亮,都不曉得出去看看,成日躺牀上瞪着那道天花板,便以爲旁紫禁城裡也同一樣拿無趣折騰自己麼?”
“靜王爺去了紫禁城麼?”脫口問道。見着小蓮眼中神情閃爍,方知自己問得有些忘形,便別過頭將目光轉向窗外。
小蓮見狀輕輕嘆了口氣,點頭道:“聽說老佛爺跟皇上有些不開心,便惦記得他緊,召去伴駕半月有餘了……還聽說……”
“還聽說什麼?”
“聽說老佛爺想着要給王爺指婚呢……”
“是麼。”
“嗯。”剛纔說出那句話來時,小蓮原有些擔心朱珠的反應,見她只淡淡應了聲,便壯了壯膽子,又道:“王爺他總也是要成親的,小姐……”
朱珠聞言不由朝她看了一眼,隨後停下手中勺子,訥訥一笑:“是了,王爺他總也是要成親的……”
“小姐,總歸是沒那緣分,便不要成天惦記了。”
“呵……說得倒是容易。但卻不知,這腦子裡頭的東西,豈是說想便能不想的……”
“小蓮自是不知,但小蓮知道小姐若再整日這麼想,這麼惦念,自個兒身子怎麼能好。若碧落先生下回來見着了,怪罪起來……”說到這兒一眼見到朱珠目光中閃過的陰鶩,忙笑了笑,轉口道:“說起碧落先生,前陣子他不是去了趟杭州麼,便託捎了些上好的杭州絲綢來,又說天氣熱,小姐須記着理氣,所以還讓帶了些藕粉來。”邊說邊往外頭跑去,不出片刻取了只紅緞纏裹的錦盒,打開,露出裡頭淺藍湖綠雙色絲綢,明晃晃如兩塊毫無瑕疵的靜水琉璃,輕擺到朱珠面前,嘖嘖嘆道:“先生真是好眼光呢,這樣好看的絲綢,剛好給小姐做兩身夏裝,瞧這顏色,真真好合了小姐的膚色……”
“若喜歡,自個兒拿去用便是了。”不等她將話說完,朱珠淡淡道。
小蓮尷尬笑笑。
片刻默默將錦盒收了,見朱珠端着銀耳難以下嚥一副模樣,便又道:“小姐若吃不下,不如小蓮去廚房給小姐調些藕粉可好?
“不用了,自個兒玩去吧。”
“主子……”一聽這話,饒是小蓮天生一張喜慶臉,也已不再笑得出來,“哪有主子屋裡悶坐着,丫鬟自個兒出去玩耍的道理……”說着話,一屁股身旁凳子上坐下,呆呆朝朱珠望了半晌,嘆了口氣道:“聽,小姐,似乎隔壁對詩呢……以往小姐最愛玩那個,現下離得這樣近,卻也不願讓小蓮陪着一起過去同他們一塊兒熱鬧熱鬧,總是成天這樣悶坐着,小蓮雖年紀小,卻也知道小姐爲何這樣不開心,小姐日日夜夜一顆心靜王爺身上,卻只能爲別披上嫁衣,自然是開心不起來的。只是如今,木既已成舟,小姐卻何必再要自尋煩惱……小姐,有句話小蓮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吧。”
“……想那碧先生,雖然不是小姐心中所屬之,卻也是樣貌堂堂,且一手高明的醫術,小姐嫁於他,日後必然不會有多大委屈的……”
“懂什麼……”
“小蓮自是不懂,也從不知心有所屬究竟是個怎樣的滋味。可是看小姐整日這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便覺得即便‘心有所屬’是樣再好的東西,也讓望而生畏的了。若小姐從未見過靜王爺,或碧先生從未想過娶小姐,那何來這樣的愁苦,偏偏造化弄,好端端一段姻緣,牽了錯誤的兩個頭上,可是小姐……除了想開些……卻又能如何呢?”
一番話,說得朱珠一陣發愣。
隨後朝她默默望了一眼,扯扯嘴角苦笑道:“這丫頭,大字不識一個,道理倒是比誰都明白,比誰都懂。”
“奴婢只是一心想要小姐開心起來……”
“呵……開心……想現,確實是預備着要去想開些的,但苦於那念頭,那日服一日的念想,總這腦子裡氤氳不散着。自是能聽進這番道理,卻又怎的去阻止那些念想反反覆覆腦子裡消失又出現?小蓮小蓮,可知何爲身不由己麼?”
小蓮咬了咬脣,搖搖頭:“不知……”
她笑笑:“就好似呼吸,能屏息上一陣,但能將它止上一輩子麼?”
“呼吸是爲了活命,念想一個,卻不會攸關性命……”小蓮咕噥了句。
朱珠再笑。知是無法再同她繼續說些什麼,便放下碗勺重新靠回牀上,目光轉向窗外,不再言語。
“小姐,”見狀小蓮原預備着起身要走,想了想,又道:“小蓮知道自個兒什麼也不懂,但有一點小蓮清楚得很,過去小姐被那混世魔王折磨得戰戰兢兢,現今又被他折磨得茶飯不思,渾渾噩噩,那混世魔王果真是小姐命裡的剋星。只是小姐,既然從小到大總受着他的欺負,何必對他如此惦念,即便碧先生不逼婚,小姐嫁於那混世魔王也是去受氣的份,每次想到這個,小蓮便總是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自然是不明白的,況且……自小到大也不淨是受他的欺負。”
“小姐此話怎講?”
朱珠一陣沉默。
原以爲她不願就此對自己說些什麼,小蓮便也沉默下來,低頭將桌上碗碟輕輕收拾了,正兀自用布擦着桌面,忽見朱珠目光一轉徑自望向她,輕聲道:“還記得曾對說過,八歲那年他將帶去那林家老宅,之後所發生的事麼?”
“當然記得,他威脅要收小姐做偏房呢!小蓮怎會不記得……”
她嘴角微微一牽,似想起什麼,面色紅了紅,過了片刻訥訥道:“那天氣不過,便將他置放窗臺一隻唐代燒瓷給砸了,用那碎片朝他臉上扔了過去。”
“……真的?”
“真的。”
“那魔王豈不是更要恐嚇了?”
朱珠搖搖頭。“沒有。他臉上被砸出了血,於是被他侍衛匆匆帶走了。隔了兩日又他騎馬時用羊蝨子草蟄了他的馬……”
“小姐……”小蓮一聽瞪大眼。
“把他馬驚着了,將他甩下了馬背。所以至今他右臉側同左腿處,各有一道傷痕,便是因了的緣故……”
“小姐……小姐就不怕那會兒將他摔死了麼……”
這話出口朱珠不由噗嗤一笑。一時原本遊移眼中的陰霾似乎隱隱退了退,她目光從小蓮身上移開,垂眼想了想後道:“其實原也想過的。只是那天,他被從地上攙起來後一瘸一拐走到面前,指着對吼道,這傻瓜,就不怕這樣做自個兒活活被馬踏死麼?!還要命不要?!……那一刻起,便再也不想要他死了……”
小蓮聞言呆了呆。
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上來,只默默朝朱珠望着,心裡突突跳快了兩下。
隨後見她想了想,又道:“後來有一回,紫禁城裡見到他,那時他腿傷已好了,卻見到總也不跟說話。便也不理他,但紫禁城只跟他一熟,又只能下意識跟着他……一直跟他到了西膳房,他偷喝老佛爺的貢酒,也給喝了,倆就那樣誰也不跟誰說話地一口一口喝着酒,誰想不多久都喝醉了,他就背去了隔壁沒住的偏殿躲着。”
“……那時還醒着,他卻很快榻上睡着了,也知道……那時候,也就他睡着時,是不害怕他的,所以跑到他邊上,看着他那張臉,看着看着,也不知怎的就偷偷親了他一下。他什麼都不曉得,到現都不曉得……”
“……****……”小蓮臉紅了起來。想笑,卻不知怎的眼角微微有些發熱。
“到了十一歲那年,有天,阿瑪帶去他家府上玩。婆子領去**他們兄弟幾個,他那會兒不屋裡,見他屋裡多了兩個新丫鬟,便笑他怎的一要那麼多來伺候。婆子笑笑跟說,姑娘不懂,那是通房丫頭來着。”
“雖然那時尚小,但通房丫頭是什麼還是知道的,所以一聽,突然間便不高興了。所以那天,一直到快跟着阿瑪離開,都沒跟他說過一句話。後來臨走前,他趁着邊上無,便攔住,問做什麼總不說話。說,‘去同的通房丫頭說便是了。’他怔了,過會兒不知爲什麼忽然笑起來,隨後扯着的手把往他屋裡拽。問他做什麼,他說,‘總以後們都要被收作小的,不如現一同熟絡熟絡。’一聽急哭起來。他也不管,硬是將往他屋裡拖。”
“進去後哭得越發厲害,以爲他真是要讓同那兩個丫鬟熟絡,誰知他卻叫了她倆出來,隨後對她們道,‘這小管事婆嫌倆伺候手太多,往後,不用再上這屋裡來了。’然後,她倆便走了。”
“真的走了?”聽到這兒小蓮忍不住睜大了眼問。
朱珠點點頭:“真走了。”
“走後,他轉過身跟說,‘瞧,她倆都走了,這會子連個給疊被子的都沒了。’一聽,想,也是啊。便過去給他疊那剛被疊了一半的被子。可是怎的都疊不好,疊得汗都出來了,一轉頭望見他身後皺眉望着,好像要同說些什麼。”
“便問他,做什麼這樣看着?”
“他說,愁。”
“愁什麼?”
“愁收做小似乎也不好,瞧,連伺候都伺候不像樣。”
“那能做什麼?那時傻乎乎問他。”
“於是他又笑起來,說,除了福晉,好像還真沒什麼可讓這笨丫頭做的。”
說到這兒,朱珠輕輕吸了口氣。擡眼見到小蓮目不轉睛朝自己望着,目光閃閃爍爍,似有淚水晃動。便朝她笑笑,捏了捏手中的帕子:
“細想起來,似乎過了十二歲,他便不再同開這樣的玩笑,阿瑪也不再帶去他家府上玩耍了,於是見面的機會亦變得稀少。卻總也忍不住時不時會惦念起他,即便後來他突然去了法蘭西,整整四年沒有一點兒音訊,總還是能有個念想……呵,誰想而今,卻連那一點點念想也是不能的了。”
“小姐……”聽到這裡眉心一蹙,小蓮低頭輕輕抹了下眼角的淚:“別想了,再想下去心裡頭會更難受。”
朱珠卻彷彿沒有聽見,只帶着臉上那絲笑一動不動望着她,慢慢繼續又道:“所幸,哥哥他終是恢復過來了,斯祁家只有他這一個傳宗接代的,只要他無事,那怎樣都是好的……”說罷,輕輕咬了下嘴脣,將眼裡慢慢浮出的那一層淚花硬生生逼了回去,隨後坐起身,朝門口處望了一眼:“是誰?”
門外隨即傳來脆生生一陣輕笑,緊跟着一股香風捲入,一名身着洋裝的年輕女子自外頭笑盈盈踏了進來:“聽提督夫說身子不適,所以過來看看,這陣子不見果真是瘦多了,還好麼朱珠?”
“原來是婉清格格……”一眼認出原來是布爾察查氏家的大格格婉清,朱珠立刻下牀迎了過去,小蓮見狀也立即起身,行了個禮後匆匆出去倒茶。一等她身影消失門外,婉清便自作主張將房門掩了,隨後徑直望向朱珠的眼,笑了笑道:“北京城裡能將怡親王載靜折騰成那樣的女,還是頭一個啊,朱珠。”
“靜王爺……靜王爺怎的了?”聽她這一說朱珠不由慌了神。
隨後見這格格再次笑了起來,伸手再她肩上拍了拍:“莫慌,他好着呢,這會兒怕還宮裡陪着老佛爺喝茶談心。”
聞言朱珠微微鬆了口氣。腳下卻不由得一陣發軟,便徑自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去。
“原聽說他要來提親,怎的卻被家推辭了,提督大可真是好挑剔的眼光。”
“……不是阿瑪挑剔……實是情非得已……”
“爲了那御醫碧落麼?”
“格格自是明白……”
“呵……那御醫倒也見過,當真是美豔到不可方物,又一手高深醫術,能嫁給他,倒也是非同一般的福氣。”
“……格格……”聽她這一說,朱珠不由擡頭望向她蹙眉道:“格格原是這樣想的麼?”
“不這麼想?”
朱珠欲待開口,但一眼望見晚清那張明豔的臉,閃爍銳利的眼,便喉嚨如同被卡住一般,怎的也無法說出一個字來,只輕輕搖了下頭,隨後目光轉向一旁,笑笑道:“格格來莫非便是爲了誇讚朱珠那位未婚夫婿的?”
婉清便也朝她笑了笑:“那是自然,畢竟那位未婚夫婿,全紫禁城裡誰不知,誰不誇。不過……”說到這兒突兀話鋒一轉,她放眼望了望屋內稍顯渾濁的光線,再看了看朱珠的臉色,道:“也快是要當新娘子的了,怎的臉上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看得好生晦氣,難怪額娘口口聲聲勸說過來同遊說遊說,本想着也不過便是夏日尋常之症,現下看來,倒真是要隨好好出去走走纔是。”
聞言朱珠不由一怔:“額娘要來領出去走走麼……”
她再笑:“倒也不是。想額娘那樣端莊嚴謹之,怎會叫帶了出去走,自是拿捏的主意。畢竟遊說不是所行,領出去轉轉,尋些個樂子,倒還是可以的。”說罷,也沒等朱珠緩過神開口,一把抓起她手腕便將她朝門外領去。
到門外見小蓮匆匆跟來,伸手止住她道:“莫跟來了,家主子今兒跟本格格出門散心,多個多點事兒,不樂意。且家候着,稍停自會送她回來。”
說罷拉着朱珠便徑自朝提督府外走去。
而朱珠跟小蓮這一主一僕面對這樣一個女,竟都好似被夢魘了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一點兒也反駁不了。只一個站原地發着愣,一個下意識匆匆她身旁跟着,那樣一路無語徑直到了府邸門外,便見一輛黑底燙金頂馬車安安靜靜門前候着,車上兩名車伕一見主子出來,立即跳下車迎了過來,恭恭敬敬將兩迎到車下,婉清便開了車門先將朱珠朝裡攙扶了進去,她身後道:“先裡頭等着,去同家額娘交代一聲,稍後便來。”
說罷便擺擺手自顧着往門內返回。
見狀朱珠倒也不疑有它,只低頭往車裡鑽了進去。
車內四周都被簾子遮着,昏暗一片,正自摸索着邊上窗子,想去弄出多一點的光來,忽地見到一隻手突兀從裡頭黑暗中一把伸出,牢牢扣她手腕上!
這叫她大吃一驚。
險些因此驚呼出聲,隨即藉着微弱的光辨出對方衣袖上的紋理,便硬生生將那聲驚叫嚥進了肚裡。只全身一陣發抖,隨後由着那隻手一把將她朝黑暗深處拽了進去,直至撲進那道溫潤的胸膛,聞着撲面那陣熟悉的氣息,眼裡瞬間一片淚水撲了出來。
“王爺……”隨後低而匆促叫了聲,便一把將黑暗中那寬闊的胸膛狠狠抱住,瘋了般貼住了他低頭壓來的脣,瘋了般同他覆蓋上來的身體用力糾纏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