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情二十三
直至很久,載靜纔將手慢慢鬆開,朱珠依舊緊抓着他衣服匐他懷裡,彷彿一撒手他就會從眼前消失了似的:
“王爺……那天棲霞堂外頭瞅見王爺了,王爺走得很快,還以爲王爺從此不會再來了……”說着話,眼淚又啪嗒啪嗒直掉下來,見狀載靜笑了笑,低頭用手指替她將那些淚一點點抹去:“也瞧見了,不能叫,怕一出來就會忍不住把直接提回王府去。”
一句話說得朱珠噗嗤一笑,卻又擠下眼眶內更多的淚水來:“婉清格格說被老佛爺召去宮裡,怎的今日會突然過來……”
“替老佛爺出宮辦些事,又聽說病着,想着無論怎樣都得設法見一面。”
“……見了又能怎樣……”
“見瘦成了一把骨頭,再下去眼看都能被風吹走了,索性搶回去養結實了再放回來。”
“王爺……”朱珠一驚,以爲他當真,擡頭卻見他淡淡一笑:
“怕什麼,說笑的。”
“不好笑……”
“但來尋有事卻是真的。”
“什麼事……”
“上回聽阿瑪說,因替兄長張貼的求醫榜上寫了能治兄長疾病者便將嫁於他,因而他不得不信守承諾,將嫁於太醫院的碧落。”
“……是的。”
“但阿瑪說,榜上那個條款並非是他所寫,定是有暗中篡改,故意爲之。因而,這一嫁可謂是嫁得不明不白。”
朱珠聞言眼圈一燙,將頭垂了垂低。
“既然這樣,那阿瑪有沒有將這事同碧落明說,以此換得同他一個協商?”
朱珠搖搖頭,咬咬脣沉吟道:“其實……朱珠原也一直都奇怪……想那碧先生,平日極其溫文明理的一個,不知爲何此事上咄咄相逼……”
“他逼嫁他?”
“原沒有逼,還把聘禮一併帶回去的。誰知第二日兄長就疾病復發了,眼見便要不行,便同阿瑪一起去他府中求他,而他直至親口允諾嫁於他,方纔同意出手診治家兄長……”
聞言載靜微一蹙眉。沉吟片刻,望着她若有所思道:“倆過去認識?”
朱珠搖頭:“只上回進宮前後見過兩面,也只是點頭之交而已。不過……”想了想,她接着道:“不過他對生身父母的家事倒頗爲了解……”
“生身父母?那得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會子他該還小吧?”
“是的。但他說同生身父母家頗有淵源,也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話令載靜再度皺了皺眉。過了片刻,道:“如此,倒還真是有些怪異。他當真沒有商量的餘地麼?譬如以別的條件,換得的自由……”
“王爺……”一聽此話眼淚再度滲了出來,朱珠搖搖頭:“阿瑪曾問過碧落先生,以四品以上官銜替換可行,他亦拒絕了……”
“既然這樣,利不成,威可成?”
“……王爺要做什麼……”
“今便是特意過來問,那碧落親事上可有商議餘地。若有,無論怎樣的條件都任由他開,但若此路不通,那便只能回宮後去奏明老佛爺,隨後請她使個方便,將指給了,那即便他如何再用榜文上的承諾牽制家,日後任誰要說要罵,便也是一的事,只管毀了那約,安心嫁入府中便可。“
“王爺……”聞言朱珠立刻用力搖着頭拉住他的手:“不可以!萬萬不可以……”
“有何不可?”他挑眉。
“王爺這一番情義朱珠已是感念一輩子,又怎能要王爺替朱珠揹負那背信棄義之名,徒被世言笑?朱珠寧可死,也不要王爺那樣!”說話間淚水已是又從眼眶內滾滾跌落,她抓着載靜的手緊緊握着,又緊緊望牢着他那雙閃爍幽暗中的眼眸,心中痛得幾乎無法言語,便只能一遍遍捏着他的手指,將它們貼牢自己心口處,使勁抽泣着卻又不敢放聲,直至載靜一聲嘆息將她一把按進懷中,方纔悶悶地哭了出來:“王爺……此生朱珠不能陪伴王爺……只求下輩子能一起了……”
“這傻瓜……這輩子尚且無法掌控未來,下輩子天知又究竟能哪兒?”
“別說了……王爺別說了!!”一句話讓朱珠不由放聲大哭。
所幸馬蹄得得,車輪滾滾,將她這悲慼之極的哭聲吞沒了進去,也令得她哭得漸漸肆無忌憚。而載靜因此始終沉默着,由她將自己手指捏得幾乎連骨頭都要揉碎般,低頭一動不動望着她。
直至朱珠的哭聲漸漸停息下來,方纔將手慢慢從她掌中抽出,隨後捧起她的臉,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朱珠,思前想後,唯有請老佛爺賜婚,是萬全之策。世如何看待,如何說法,與何干?縱使日後被罵作背信棄義,又能怎樣。現看這副神情,斷不僅僅是因那區區一些世言說而至,老實告訴,除了那紙榜文,他還有何地方束縛着。”
朱珠聞言用力咬了下脣,沉默着搖搖頭。
他笑笑:“好,不說,便親自去他府上問他。”
“王爺!”見他作勢要推開車窗,朱珠慌忙一把抓住他手腕。
他再次望向她:“告訴,看看有無解決方法。”
“王爺……”朱珠再度咬了咬脣,忍着喉中的酸澀顫聲道:“即便朱珠說了,也是枉然。”
“告訴。”
短短三字,卻似給了朱珠一些勇氣,她用力握了握手心,輕聲道:“兄長的病,實則身中詭異蠱毒。碧先生此次來府上救了兄長的命,卻並未將蠱毒去盡,而是將它留了兄長體內,要它生便生,要它死便死,似是將它變成了他種兄長體內的傀儡。”
“所以,即便兄長完全康復了,只要他一聲令下,兄長仍會再次受那蠱毒之苦。”
朱珠點了點頭。
“呵……”他一聲冷笑:“原來如此。朱珠,他竟爲使得這樣手段,當真是非不娶的了。”
朱珠垂下頭。兩隻手將他那條胳膊緊緊拽着,分明能感覺他那胳膊忽變得如鋼鐵般堅硬,似凝聚了無數怒氣集中於此處。不由一慌,擡頭正想說些什麼,卻見他低頭倏地朝自己望了過來,冷冷道:
“那便殺了他。”
“王爺!”聞言朱珠兩眼驀地瞪大了。
一度以爲他同之前一樣是說玩笑話,但仔細朝他那雙眼看了,眼中那凌厲的神情卻叫她猛一陣顫抖。當即一把扯住他衣領,急聲道:“萬萬不可!無論怎樣,碧先生對家有救命之恩!怎可恩將仇報!倘若就因朱珠這一點姻緣之事而殺死先生,又毀了王爺一世英明,那不如干脆殺了朱珠更好!!”
“朱珠……”他目光微閃。
有那麼一瞬整個如同石雕般一動不動。過了片刻,目光由冷轉淡,繼而輕輕吸了口氣,自那幽深如潭的眸中浮出一層霧氣:“到底該怎麼辦……”
朱珠全身再度發起抖來。
使勁將一口牙緊緊咬了,才止住眼中淚水再次當着他的面奪眶而出,隨後用力吸了幾口氣,垂下頭道:“如尋常那樣,該是如何,便是如何……此後朱珠自是將王爺心底緊緊的藏着,任誰也無法取之代之。而王爺……往後念着朱珠也罷,忘了朱珠也罷,不要再去想那些會損及王爺陰德之事,朱珠便可安心了。”
說到這兒,見載靜兀自黑暗中沉默着,便將手順着他手背緩緩移向他胳膊,輕輕推了推:“王爺……”
他似想什麼,雙眼一動不動望着角落的黑暗處,兀自看得有些出神。
直至再度被朱珠輕輕一推,方纔將目光重新轉向她,隨後將手伸到她面前,托起那張被淚水浸透的臉靜靜望了陣:“朱珠,此後無法身旁伴着,萬事自當小心。”
聞言朱珠不由一怔:“王爺爲何突然說出此言……”
“碧落此,無論相貌還是才學,皆是一等一的。竟會以那種手段強娶於,若真是出自一片癡心,倒也罷了。但宮中,觀此言行舉止處處有些可疑,近來更是說動老佛爺宮內各處修建起一些奇怪的建築,名爲風水,卻着實不知所爲何用,神神秘秘……所以,若是相處之中發覺他有任何怠慢之處,切不可遲疑,必須遣告之於。”
“嗯……”眼眶一燙,朱珠輕輕點了下頭。
由此二皆沉默下來,由着車輪滾滾,一路也不知去往何方。
那樣不知又走了多久,載靜朝朱珠望了眼,道:
“琉璃廠那處林家老宅,已全部修繕妥當,屋中親生爹孃所留之物,皆替保存着。當初說好贈,原想着等嫁來一同搬入去住,如今便已歸所有,此後它怎樣處置,便全由決定。”
話音未落,見朱珠眼裡淚水已如斷線珠子般滾落,他不由笑了笑:“別哭,哭什麼……自小到大,每回見就哭。害怕哭,傷心哭,開心也哭……真當是那石頭記裡的林黛玉,要還一世的淚麼。”
朱珠聞言想笑,但牽了牽嘴角,終是止不住一長串淚又從眼眶裡跌了出來。便哭了又笑,笑着將淚抹到他衣上,仍是止不住地哭。
見狀載靜想起什麼,便自身邊取出一隻小小絲棉袋子,打開,從中取出支紅玉髓的簪子。
看似普普通通,應是有些年頭,他將它輕輕拈着,替她綰進發髻內:“這樣東西,且留着,本是來求親那日想託阿瑪交予的,這會子便只能這樣給了。它是赫舍裡娘娘賜予祖上的東西,且替好好收着。”
“王爺……”
見她已由此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載靜不由再度笑笑,伸手將她抱了抱緊道:“這一說,並非便就此放棄,無非是要安心。那碧落一事,待回去再好好思忖,只要一日未嫁,必要設法同他交涉,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若他真如所說,是個溫文識體之,那即便心機叵測,自然也應有個商議之處。因此,回去後切記調養好了身子,否則待娶進府,若再見這副不鬼不鬼的模樣,必不饒。”
說着,見她擡頭徑自朝自己望着,一副欲哭又笑的呆傻模樣,便不由自主一把將她按至身後的椅背上。
欲待朝她那雙哭腫了的嘴脣吻去,忽地又擡起了頭,輕吸口氣,將她那張爲此困惑起來的臉慢慢納入懷中:“不時,好好照顧着自己,記着了麼。”
朱珠點了點頭。
正要再往他懷抱深處鑽進去一些時,忽覺車輪停了下來,外頭響起一陣模糊說話聲。片刻,門簾輕輕掀開一道縫,一名車伕外頭小心通稟道:“主子……御醫碧落先生求見。”
“何事?”
“說是……提督府中知曉他未婚妻子現正格格車中同格格閒談,眼見時候不早,便想來接她回去,望主子恩准……”
一句話,說得朱珠臉上一片死灰。
下意識擡起頭呆呆朝載靜望了望,見他沉默不語,一雙眼隱黑暗中窺不見一絲神情,便整了整衣裳轉過身,掀開車簾朝外頭鑽了出去。
一出車門便見碧落騎一匹白馬上笑吟吟朝自己望着,身上風塵僕僕,一副遠行的裝扮,顯見是剛從杭州回來,便竟追至了此處。
不由臉狠狠地燙了下,低頭下車,一路經過他馬前便要徑自離去,忽聽他馬上淡淡道:“姑娘這是要走着回去麼。”
朱珠不得不停下腳步。也不知該怎樣應答,只能沉默着,回頭朝他笑了笑。
他沒再做聲。伸手將身上斗篷解了,一抖朝她丟了過來,徑直遮到了她頭上,將她那張臉蓋了個嚴嚴實實。隨後俯□一把抓住她僵硬胳膊,輕輕一提便將她拽上了馬背,轉身朝載靜那輛車淺淺一揖,勒轉馬頭帶着她朝着崇文門方向飛馳而去:
“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