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情三十一
一路從太廟返回紫禁城,回頭見莫非沒有隨同治鑾駕返回養心殿,而是悄然自己身後尾隨着,知道他必然是有話要同自己講,所以一等回到鍾粹宮，載靜就立刻進了自己住屋,遣退一干侍從,關上了門窗。
片刻見到莫非從偏門外走了進來，面色微微有些發白，手裡仍握着那面跌碎的鏡子。當即免了他的禮，令他身旁坐了,隨後直截了當道：“太廟玉帶河裡的異相,可是做了手腳？”
莫非點點頭。
“那條獨角蛟蛇也是？”
莫非搖頭：“不是。”
載靜微怔：“不是？那它是從何而來的？”
“回王爺，雖然玉帶河裡血水是屬下做了手腳,但風水鏡中所顯景象卻皆是真真實實的，那七座佛塔的確擾了戟門的地氣，只因常眼中絕對無法窺見，故而屬下不得不以此方式引注意。可是地氣那東西，自古圖有虛像，從無實體，所以屬下完全不知那碧落先生究竟是怎樣會從河中撈出那樣一條蛟蛇的，也因此……屬下雖然心存疑惑，卻也無法太后面前有所爭辯，唯恐給皇上和王爺惹去更多困擾。”
莫非的話令載靜一陣沉默。
沉吟片刻，他望着莫非再道：“會不會是幻術所化？”
“並非幻術，確實真是一條蛟蛇，且頭已長角，若不是受制於金水玉帶出的風水，只怕早已騰雲化龍。”
“既然這樣，那七座佛塔究竟是妨了風水，還是助了風水？”
聽載靜這樣問，莫非不由一聲苦笑：“……屬下現腦中也有些混亂了，王爺，那碧落先生着實了得，非但能從金水河中擒出蛟蛇，還毀了這面察哈爾家傳承了八代的風水寶鏡。”
“這鏡子是被他所毀？”載靜再度一怔，“原也覺得奇怪，一面青銅鏡子，怎會被皇上一甩便碎，但鏡手，碧落卻是怎樣將它毀去的？”
“王爺，”伸手將掌心中鏡子碎片一一擺到身邊茶几上，莫非指着鏡面道：“這鏡不是尋常青銅，而是取自天山無底坑中的天鐵所打造，平時別說破碎，就是要這上面弄出道劃痕，都屬不易。但現今卻被輕易破裂了開來，而且受力的方向並非從外至內，分明是由內往外，這說明鏡子是因了被它所吸入內部的那股妖氣所破壞。”
“妖氣？莫非，這世上哪有什麼妖怪？”
“王爺，妖這東西自古有之，只是碰上機會鮮少，有時縱然親眼見到，也無法分辨得清。但現今莫非只是覺得奇怪，太廟這樣的地方怎會有如此強烈的妖氣，能兇猛得生生將這生鐵鑄就的鏡子穿裂，按說太廟自古便是有神明庇佑的一塊風水寶地，普天之下可找得出第二塊來？此等地方，尋常妖孽別說進去，就算方圓數裡之內，都是無法生存的。”
“話是如此，但鏡中所吸取的都是戟門橋上那些蛟蛇影像，若是妖氣，也應是來自它們，爲什麼說是碧落所爲？”
“回王爺，凡是朝這鏡子背面符文處瞧過的，皆會留下他們的影像，無論是是妖亦或者鬼。碧先生先前觀望鏡中蛟龍時，也是瞧過它的，所以他的影必然被鏡子攝入了其中。原本倒也沒想過要去窺他的影，只是後來，目睹他親手從金水河中撈出蛟蛇時，立即對他身份起了疑心，便想自鏡中調出他的影，一窺他究竟是何妨神聖。但當剛要就此翻開鏡面時，鏡面卻突然碎了，當時屬下只來得及匆匆瞥得極其倉促的一眼，一切就隨着鏡子的碎裂而煙消雲散，但縱使時間短暫，屬下仍是看清了，鏡中所顯最後一幕影，便是碧先生的影，雖然只是模糊一道輪廓，但碧先生的影破碎了的鏡子，這一點絕對毋庸置疑。”
聞言沉默了陣，載靜沉吟着道：“如此說來，那碧落竟然是妖……”
“卻也不好就此斷論，因空口無憑，所以屬下也無法同太后跟皇上直言。但無論他是或者不是，必然同妖術是脫離不了干係的，所以屬下心中頓感擔憂，想眼下大清氣數已有些不穩的跡象顯現出來，恰此時朝廷中老佛爺和皇上身邊，竟又出現了這樣一個物，實讓……”說到這兒，擡頭朝載靜那張面色陰沉的臉望了過去，莫非站起身到他邊上徑直跪下了，壓低聲音道：“王爺，有些話臣心裡壓了多時，也不知該對王爺當講不當講，講了，恐有萬刀剮身之罪，不講，臣卻實寢食難安……”
“說。”
“王爺，自屬下入宮，便一直仔細觀望皇上的氣色，原是打算一直咽肚裡，但今日既發生了那樣的事，臣不得不鬥膽先向王爺警言一句，想當今皇上，怕是時日不多了……”
“住口！”一聽此話載靜立時將他話音喝止。
莫非也知道自己說了太過大逆不道的話，當即將頭沉了沉，匍匐載靜腳邊。原是打算就此沉默，但想了片刻，仍忍不住再度開口道：“屬下知罪，但是王爺，現縱觀全國上下，內憂外患，動盪不安；而朝野之內，皇上不單體弱，且心弱力也弱。東太后仁慈，但實權不手中，輔助不了皇上，西太后雖然強勢，但權慾薰心，又恐被妖所惑，恐怕對皇上更爲不利。……想八旗殉道一派脈，自先祖時起便是生爲愛新覺羅家的，死爲愛新覺羅家的鬼，一片赤誠守衛皇權江山，護衛社稷風水，眼見如今大清江山走入如此一個僵局，怎不憂心忡忡，便是祖爺爲求平安撒手不管，且年輕着，放着眼前一切，怎能當做沒有看見。若王爺當初不將屬下召至京裡倒也罷了，一旦入朝，便身不由己。王爺，屬下真是一片赤誠，也只敢同王爺您實言，大清江山若再此下去，恐怕不保，王爺，不如索性乘現下時局動盪，心不安，便由屬下召集所有八旗殉道，拔了京中禁旅八旗，直入宮中，一勸皇上退位修養，**西太后放權撤簾，以此輔佐王爺您……”
“住口！”聽他話說到這裡，載靜不得不迅速起身厲聲掐斷了他的話頭：“瘋了不成！莫非！”
“王爺！王爺骨子裡流着鐵帽子王允祥爺的血，豈能容得現今大清王朝鳳上，龍困下這一詭局？！”
“給住口！！”
“王爺……”還待強說些什麼，最終載靜勃然變色的神情下，莫非重新匐倒地，沉默下來。
“自是年輕不曉事，纔不知其中利害之處。”一陣靜寂過後，載靜望着莫非那張低垂着的臉，輕聲道。“逼宮，呵……逼宮豈是信口所說那樣簡單，知否自以爲是那一番話會掀起多少腥風血雨？況一家向來對朝廷忠心耿耿，也曉得提到允祥爺，若被允祥爺聽見今日這一番大逆不道的話，不得衝出陵墓賞一頓好打。”
“屬下知錯……”
“還需給記着，將從老家召喚到此地，只是爲了給查明那碧落的身份和目的，爲大清江山看好了這片風水便好，其餘，不由多想，多說。今日所說的一派胡話，權當做沒有講過，也沒有聽見，以後再不準有任何相關念頭，否則必會代替皇上處置了，可知？”
“屬下知道。”
“那便好。話說回來，既然先前如所說，碧落恐有妖術身，那此後自該給盯得更緊些纔是，一有如實的證據立即呈來給，由去向皇上和老佛爺一一稟明。”
“是。”
“起來吧。”
說罷，坐□預備揮手讓莫非先行離開，一擡眼卻見他如木頭般杵原地默默望着自己，似欲言又止一副模樣。於是問他：“怎了，還有什麼事要同說？”
莫非沉吟片刻，垂首道：“王爺，請恕屬下再直言一句。今日屬下探聽到西太后同堪輿大師曾廣聖的一番話，發覺斯祁小姐的生辰八字似乎有些問題，所以屬下派去斯祁大府上探得了小姐的八字，這一看，頓覺不妥……”
“怎個不妥。”
“王爺，屬下知王爺對斯祁小姐一往情深，但殊不知，斯祁小姐的生辰八字實是貴到極點，也硬到極點。王爺一心想將她娶進門，但若以王爺的八字都無法強壓過她，只怕會被她……”
“呵，莫非，”笑了笑打斷他的話，載靜淡淡道：“剛說過些什麼？自管替監察着碧落，看好了的風水便是，其餘種種，不用多說，不用多管。”
“但是……”
“什麼生辰八字，命硬命軟，這些東西卻是不信的。今兒也聽曾廣聖說了，朱珠命貴可通天，即便如此又怎樣？愛新覺羅家不正是命連着天的麼。”
“……王爺所言極是……”
“有些乏了，且退吧。”
話說至此，縱然心下仍有萬般不安，莫非亦只能暫且按捺着，擡手朝載靜恭恭敬敬一揖，轉身離去。
直至他腳步聲走遠，載靜原本微笑着的一副表情沉了下來。
起身屋中慢慢踱了兩步，遂擡高了聲，對着門外道：“來，備馬，替同皇上知會一聲，今日要回一趟怡親王府。”